第42章 .所羅門

分得清三個字像三把小錘子, 接連在心口砸起震顫,連顱內都蒙起麻感。

姜吟長睫輕抖,粉唇微張, 話卻梗在咽喉,一瞬啞然。

故作平淡的眼眸也浮起波動,眸光流轉。

怦怦心跳聲震動耳膜,她清晰地感覺到胸腔裏的那顆心, 因沈時斜這番話而劇烈跳動,更因那份如夢而至的期望。

可偏偏這份期望,她不敢要, 也不能要。

姜吟垂在身側的手指緩緩收緊, 指尖深壓,密痛在掌心散開, 提醒自己不要心軟, 更不要一頭熱陷入風月。

“沈時斜。”

他嗯了聲, 低沉的嗓音含着幾分顆粒, 悅耳萬分。

“我們不合适。” 她緊攥拳, 努力克制聲線的顫意。

沈時斜撐在桌面的手指驀地一松, 密睫下的眼瞳裂開錯愕,如擲入巨石的幽潭, 震出巨浪滔天, 極速湮滅眼底光。

他緊閉眼,努力壓下眼底情緒,可語氣卻克制不住的沉啞。

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質問。

“為什麽?”

姜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垂睫望着他胸前襯衣扣子, 嗓音泛起酸澀, 緩慢地一字一句而道, 才穩住微顫的聲線。

“沈時斜,你的喜歡可以毫無顧忌,但我不可以,我們不是十六七歲了。”

沈時斜對這話不解又納悶,心口湧一股氣,梗塞的頂在喉間,很想厲聲質問,但話到唇邊頓住,那股悶燥被用力壓住。

Advertisement

上次在她家對她發火,他後悔了很久。

他說:“需要顧及什麽?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就在一起,很難嗎?”

很難。

因為我是以失去你為代價,才讓媽媽手術順利,平安健康。

但這些話她不能跟沈時斜說,這是她的事,是她做的交換,而這份難沒必要讓沈時斜承擔,更何況他對她的喜歡大概只是短起乘興,忘掉應該很容易吧。

姜吟重新擡眸,眼中如結冰潭面,淡定裏的那幾分寒意,如細小冰刀劃在沈時斜心口,而她接下來的話,更加重了力道。

“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差別,你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不用顧忌,但我不可以,這一點高中時你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而且單論門當戶對這一條,我們就不合适,我不想要父母反對,外人不看好的戀愛,那樣實在是太累了。”

沈時斜不怒反笑,語氣帶着嘲諷,像是聽到天大笑話。

“姜吟,你在乎門當戶對?”

姜吟淡然反問,“為什麽不呢?”

“我們生活在複雜的社會裏,那些讨厭的世俗規則逃不開,我為什麽不在乎,我不想以後被人貼上拜金慕權的标簽,更不希望以後提起我,只會是誰的妻子。”

沈時斜抿緊唇線,盯着她看了很久,企圖從她眼神中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哪怕是幾分閃躲,可都沒有。

他有些頹然地俯身,勁臂撐在她腰後,手臂脈絡明顯鼓起,額頭輕抵在她肩頭,沉重呼吸落在她肩側。

聲音低沉,帶着幾分挫敗。

“姜吟,你又準備跟我劃清界限?”

姜吟身子有一瞬間僵硬,還未等擡手推開他,就聽到靠着她的男人低啞出聲,“姜吟,你說的這些都是外在因素。”

下一秒,他擡頸,“你以為這可以說服我嗎?”

長指忽地捏住她的發間耳垂,指腹輕挲幾下,身前女人下意識瑟縮,偏頭想要躲開他的觸碰。

沈時斜唇角松弛幾分,“還不承認嗎?你明明對我有感覺。”

姜吟輕咬下唇,壓出條狀青白,呼吸有幾分不穩,“……一個男人忽然碰我,我、我當然會有應激反應。”

她此時腦中如覆漿糊,這些話全然不過大腦,只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應激反應?

沈時斜苦澀的自嘲一笑。

他輕晃着身子後退幾步,跟她拉開些許距離,松開攥緊的手指,掌心浸出薄汗,指尖輕微顫了幾下。

不甘心又惱怒。

他嘴邊苦澀冷笑,“你是想說,只要是男人碰你,你都會這樣?”

周遭屬于沈時斜的氣息緩緩散去,姜吟心口好不容易松弛下來,接着聽到他說這話,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如碾碎一把苦杏仁,苦味密密織織散開,可話到如此也不能再收回。

“……是。” 她只能硬着頭皮應下。

他這樣驕傲的人,被人這麽說,應該會很生氣,氣到摔門離開吧。

可沒有,眼前的男人只是定定看了她很久,那雙她喜歡的深邃黑眸,第一次讓她有了想逃開的想法,似乎只要多看一眼,那些濃濃淡淡的情緒,就會變成細密的蛛網,将她縛住,掙脫不得。

房間瞬間寂靜無聲,他良久沒有反應,姜吟唇角苦澀壓了下,想擡眸看他,下颔卻忽然被人捏住。

沈時斜挑起她下巴,手指繃緊,骨節明顯突起,青白一片,低啞嗓音裏帶着幾分垂死掙紮。

“你喜歡我嗎?”

姜吟垂着眼睫,瞥向一側,不敢直視,扣着桌沿的手指壓出白印,鼻腔酸氣湧動,她緊咬牙關,不讓那股哽咽冒出。

“……不喜歡。”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力度瞬間消失,指腹輕貼着她下颔皮膚,甚至能感覺到幾絲輕顫。

沈時斜眼底光影黯淡,“實話?”

她點頭,“實話。”

這兩個字終于點燃沈時斜心裏的怒氣,他忽地垂下手,抵在桌面急喘幾下,又猛地直起身,聲線不自覺高揚。

“好感呢?姜吟你騙不了我!你敢說你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

他冷笑一聲,舌尖抵了下上颚,氣極了般,額角的青筋都繃起。

“上次那個男人!明明只是見第一面,你都願意發展看看,為什麽我不可以?”

“我比他差在哪兒!”

姜吟在心裏下意識補充,因為我不喜歡他,而你,是我多年的遙不可及。

可這話她沒法說,她要怎麽說呢?

要承認喜歡他,然後帶着愧疚和惴惴不安跟他在一起嗎?

那對他實在太不公平。

“是……” 她咬緊牙關承認,“我承認對你有好感,可是好感并不是喜歡。”

“沈時斜,好感可以對很多人有,但喜歡是唯一且排他,好感是不讨厭,但喜歡是讨厭也想見。”

沈時斜聞言冷笑出聲,心口攪得難耐。

這聲笑如冰針落在姜吟心上,直直刺穿,他有多疼,她就雙倍的疼。

她攥緊拳,咽了咽喉,努力穩住聲線,繼續說着不由心的話,“跟別人見一面就願意發展,是因為這段關系我可以掌控,我可以想斷就斷,可是你不一樣。”

“沈時斜,我們認識這麽多年,共同朋友這麽多,你又是沈家人,你覺得媒體會放過我嗎?你的家人呢?你可以不在乎這些,但是我在乎。”

沈時斜眉心緊蹙,單手搭着腰,另一只手在眉心狠狠按了兩下,心口像是埋着無數根細密銀針,緩緩刺出痛意,他深呼吸了幾下,試圖吐出胸口濁氣。

他咬緊下颚,臉側輕輕鼓動,終究是沒再多說什麽。

他還能說什麽?

只留下一個聲線克制的“好”字。

姜吟看着轉身朝外走的人,順着關合的門縫,他逐漸消息在她的視野裏。

咔噠一聲門鎖響,就像是她強忍情緒的開關。

姜吟擡手捂住唇鼻,身子不受自控地緩緩彎下,另只手撐在膝蓋上方,眼淚順着睫毛溢出,緩緩浸潤指尖。

她順着桌牆蜷縮蹲下,手臂緩緩環住雙膝,下巴磕在膝蓋上,眼淚順着臉頰滴在衣裙布料上,淺藍色氤氲成深藍印記。

想起剛剛沈時斜最後的眼神,失望,受傷,甚至錯愕。

只要稍一回想,她心口就像是擠了無數顆檸檬,酸澀不已。

那年從釋禪寺回來,單方面放棄對喜歡沈時斜,她覺得已經心痛到極點,但此刻,在他表白後又咄咄逼人刺傷他,這份心痛是那時的數以萬倍。

以前姜吟覺得暗戀真的好委屈,從盛大到落幕,無人知曉。

如同按時落下的霞光,由淡金色轉為濃烈橘紅色,暈成灰粉色,直至完全黯淡,明明萬般熱烈卻如同一場啞劇,盛大只屬于暗戀裏的膽小鬼,而周而複始中,他甚至不曾輕輕瞥過一眼。

而現在,這份本該是她自己的兵荒馬亂,卻攪得他也安寧不得。

良久,哽咽聲才漸止。

姜吟擡手用掌心和手背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漬,撐着桌沿站起來,剛剛蹲的時間太久,忽一起身小腿有些麻掉,針紮似的冒出細細密密的微疼。

她低呼一聲,彎身只揉了兩下便松了手,随口說了句算了,就那麽直起身,任由疼痛蔓延。

當這份麻疼是對那番違心話的懲罰。

雖然不足以抵掉百分之一,但這樣想着,她才能心安理得些。

那天後,他們驟然失聯。

沈時斜失望了,不再主動,他們便如同巨浪卷走的貝殼,各自伶仃沉沒,隐入海沙,不見天光。

明明一切如期所盼,可姜吟卻不覺開心,反而又酸又慌,如同連根拔起深埋的期待,只剩空洞泛濫。

那股不安難以言表,如同盛夏炙熱軟風,本該熱情洋溢,卻徒留一地秋風蕭索。

旁人嗜冰降溫,可她卻如置凜冬,另類嗜熱。

就連在街邊偶然聽到首傷感的歌,都引得鼻尖酸澀。

她記住歌詞,去搜那首歌,存進手機裏自虐般反複播放。

聽着又不自覺鼻酸,用力咬着指骨,無聲留着淚。

「你是留存心底關于是每一滴眼淚的證據狼狽的說離別轉動的是真好像停歇多不甘的成全時間戳着每一個痛點……」

暗戀本是場預知結局的悲劇,可偏她石崇鬥奢,棄暗戀成真如一文不值。

周末休息在家裏,姜吟抱膝窩在沙發裏,時不時看眼手機,第無數次按亮屏幕時,鈴聲終于響起。

但不是來電鈴聲,而是門鈴。

姜吟慢吞吞起身,挪到門口,從可視門鈴裏看到門外的陳芳菁,壓在按鈕上的指尖微顫。

她知道自己臉色有多難看,怕陳芳菁看到會擔心,急忙拿出粉撲在眼下撲了幾下,又在泛白的唇上抹了點唇膏。

對着鏡子看了看,臉上稍微有了點氣色。

她拍了拍臉,調整好心情,這才打開房門。

姜吟努力彎出笑,“媽媽,您怎麽突然過來了?”

陳芳菁扶着牆,彎身換好拖鞋,拎着保溫桶朝裏走,笑着說給她帶了蓮藕排骨湯。

擰蓋蓋子,手托着桶底往外倒,“最近工作還好嗎?”

“挺好的媽媽,新店紅火熱鬧,您不用擔心。”

陳芳菁笑,“媽媽就知道我們吟吟優秀的很,做什麽都能做的好。”

“快喝吧,嘗嘗味道怎麽樣?”

“好。”

姜吟坐下,拿起白瓷勺舀着喝,清淡無油,還溫熱着,“好喝,是方姨做的嗎?”

“嗯,聽說我來找你,一大早就起來準備。”

喝完小碗蓮藕湯,姜吟端起碗勺,起身要去廚房沖洗,卻被陳芳菁攔住,“吟吟,先不着急洗。”

她看着女兒,有些欲言又止。

姜吟覺得好笑,順着她的力道坐下,“媽媽,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啊?”

陳芳菁笑着點了點頭,拉着姜吟到客廳的沙發前坐下,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有幾分難以開口,“吟吟,媽媽前兩天去了趟釋禪寺。”

姜吟有些懵,眉心輕輕蹙起,不由得有些心慌,“媽你怎麽突然去寺廟裏,是……” 她頓了頓,忽然緊張道,“是身體出問題了嗎?”

陳芳菁安撫一笑,“媽媽沒事,前段時間不是剛複查了胃鏡嗎?很健康。”

“媽媽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聽到陳芳菁說沒事,姜吟才放下心來,緊繃腰背一塌,長呼了口氣。

“沒事就好……”

“吟吟,媽媽要說的是你的事。”

姜吟微愣:“……我的事?”

“聽了你上次醉後的話,媽媽一直想找機會問你,怕惹你難過也一直沒提,” 陳芳菁輕嘆氣,“但媽心裏一直不安,你爸前兩天就帶我去廟裏拜了拜菩薩。”

姜吟擱在雙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緊,心跳逐漸加速,隐約猜到陳芳菁要說什麽。

“自從媽媽生病以後,你變了很多,更獨立,更堅強,也更能擔事了,媽媽很欣慰你變得這麽優秀。”

“但媽媽做的實在不合格,至今才知道自己女兒的心事和壓力。”

“媽媽,沒有的事,您別亂猜!” 姜吟不想她胡思亂想,下意識否定。

陳芳菁握住姜吟的手,看着女兒的反應,想起釋禪寺僧人說的話,忍不住哽咽起來。

遇見那小僧人,是機緣巧合,也或許是命運所指。

從小僧人那裏了解到,姜吟這麽多年去廟裏祈福,都是為了媽媽,從來沒為自己求過分毫。

陳芳菁知道吟吟有去廟裏拜菩薩的習慣,但也只當是她自己喜歡,從未想過這麽多年的堅持,竟是為了她!

難怪,難怪啊!

那一瞬,陳芳菁恍悟,連姜東明也驚訝不已,難怪女兒竟比他們這一代人還虔誠,每年都要來釋禪寺拜一拜菩薩,風雨無阻。

後來那僧人還告知他們,姜吟曾說過“舍得之間,得是本事,而她沒有,更賭不起,只能狠下心舍”。

小僧人雙手合十,躬身念了句阿彌陀佛,道話僅至此,不可多言。

陳芳菁将一切都聯系起來,明白那日吟吟醉後的話,也終于曉得女兒十八歲那年到底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壓力,做了多大取舍。

她又感動又心疼,吟吟這孩子實在是太傻,太一根筋了。

可陳芳菁自醒,若叫她十八歲經歷這遭,未必比女兒處理的清醒妥帖。

“吟吟,你這孩子傻不傻?怎麽會覺得媽媽病愈,是因為你放棄了小沈,放棄對他的感情,它們之間沒有因果關系。”

姜吟鼻腔也跟着泛酸,偏頭望着窗外的夜色霓虹,聲音低啞,“媽,你不懂……”

至今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以失去為代價。

過去陰影太重,她實在太怕了。

而媽媽的原位癌痊愈,病理良性,不用長期服藥,連醫生都感嘆是奇跡,是不幸中的萬幸,更是險中僥幸。

姜吟更堅信這是菩薩娘娘感受到了她的誠心,信了她願意舍,才真的保佑了媽媽。

所以她怎麽敢冒險,一丁點兒都不敢。

“吟吟你不能這樣放棄自己感情,你這樣媽媽會覺得愧疚,很內疚。”

陳芳菁自責不已,沒忍住哭出了聲,姜吟聽到她哭,心裏更不好受,“媽,你別哭啊,真的跟您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是我不想跟他在一起,真跟您沒關系,沒關系的……”

陳芳菁:“吟吟,就算有舍才有得,當年你已經舍了,現在小沈主動來找你,你們之間不需要你舍,只需要你得。”

“媽媽知道你還喜歡他,答應媽媽,不要因為媽媽的病而不敢接受,再者這些年檢查結果也都很好,不會有事的,媽媽保證。”

“可是……” 姜吟眼前凝聚水霧,嗓子哽住,有些啞然。

“吟吟,你告訴媽媽,你喜歡小沈嗎?”

她擡手捂住發熱的眼眶,溢出的眼淚沾濕指腹部,沒再心口不一,終是緩緩點頭。

“……喜歡。”

“我喜歡。”

陳芳菁伸臂将女兒摟在懷裏,溫熱的掌心在她後背順着,“吟吟,既然确定了喜歡他,就勇敢邁出一步,媽媽不希望你鑽進牛角尖,一味犧牲自己的幸福。”

“答應媽媽,好嗎?”

姜吟手背擦幹臉頰淚漬,吸了吸鼻子,嗓音低啞地說:“媽媽,可是我……我擔心真的會應驗,也害怕到最後成了我強求他來喜歡我。”

事到如今,也沒有瞞下去的必要,她便将那年跟菩薩求願的事跟陳芳菁說了。

“媽……當年我跟菩薩求願,只要您手術順利,平安健康,我就什麽都不強求了,這不只是舍得問題,是我也害怕最後成了強求他。”

暗戀成真如見流星墜落,短而易逝,她沒信心握牢。

到那時,她怕厄運應驗到媽媽身上,也怕看到她跟沈時斜反目。

與其兩看生厭,不如就停在這裏。

陳芳菁擡手給她擦着眼淚,嘆了口氣,“吟吟,你怎麽能這樣想,你跟小沈高中相識,後來因各自前途分開,多少人分開後很難再遇見。”

“但你們有這樣的運氣,現在你們重逢了,還互相有好感,這樣的緣分實在難得,就這樣輕易放棄,媽媽覺得實在太可惜了。”

“你要明白,沒有哪段感情能保證長久,就算對方可以保證,那我們自己呢,可以保證一直愛下去不變心嗎?”

姜吟張了張唇,想說可以,可又覺得往後幾十年,世事難料,象牙塔情話實在難以出口。

陳芳菁笑了笑,“看,你自己知道答案不是嗎?”

“你們之間,或許是你喜歡的久,或許感情天平不平,但吟吟,你不試試,永遠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喜歡你。”

“如果做不到主動,那就先不要拒絕,給他,也給你們一個機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