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廂房◎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小路拐角,言俏俏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彎腰碰了碰腫痛的膝蓋。
涼亭中二人先後起身,粉裙的張俪兒還癡癡望着帝王儀仗離去的方向時,她身邊的柳潔便理好了裙擺,快步走下涼亭的三級臺階。
柳潔乃鴻胪寺寺丞家的女兒,父親官職本就不高,何況家中姐妹衆多,她是庶出的第六女,日子并沒有那麽順心如意。
平日裏四處小心逢迎,倒讓她變得善于觀察情勢、看人臉色。
張俪兒與她僅有幾面之緣,她都能當成閨中好友來寒暄,如今見言俏俏似乎得了新帝青睐,早換上一副笑臉。
柳潔提着裙擺,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言俏俏身邊,才發現她似的,關切地道:“日頭這樣毒辣,怎麽不到亭子裏去躲躲?”
言俏俏瞧着她,微微蹙起眉。
方才故意攔她的雖是粉裙女子,但跟前這人當時正對着她,沒道理看不見,那時不說,怎麽現在忽然好心。
沒得到回應,柳潔卻并不惱怒,彎着眼先自報了家門:“我叫柳潔,亭裏那個呀,叫張俪兒,是德信侯府嫡女。方才我盡顧着與她說話去了,你可別介意。”
她順嘴便将張俪兒拖下水,想着人家到時候就算要報複,也該先找張俪兒去。
哪知對面的人好似聽不懂,也沒明白她的深意,只是點點頭:“我叫言俏俏。”
說完這句,竟然便沒了下文。
柳潔倒是想再硬着頭皮寒暄幾句,但留下來的那名宮女已經取來一把月白色繪水墨游魚的油紙傘,撐開在言俏俏頭頂。
柳潔被宮女擠開半尺,直接站在了太陽底下,沒過一會兒便有些出汗,狼狽地擦擦額頭。
她來時擦了些粉,如此一蹭掉下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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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一邊的言俏俏,先前也出過汗,卻無損那幅嬌麗容顏,泛紅的面頰反而好似沾了晨露的芙蓉花,竟是未施粉黛。
難怪帝王步辇都為她駐足。
柳潔心裏咕哝,想着其他人應該快來了,于是咬牙撐着,只是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又過了兩刻鐘,入宮的九位貴女終于到齊,莺莺燕燕聚在一處,都或明或暗地打量着這邊。
此次入宮各家小姐不允許帶丫鬟,她卻有人撐傘遮陽,這樣獨一份的待遇,難免讓人注目。
就連管事的齊嬷嬷來了,也先将言俏俏從頭到腳審視一番。
她提前看過九位姑娘的名字與出身,可不記得有人身份貴重到如此地步,還要小宮娥撐傘伺候。
但畢竟是宮中老人,脾性穩重,眼下狀況不明,齊嬷嬷還不想稀裏糊塗得罪人,便掠過言俏俏,厲聲問那宮女:“你是哪宮的婢子,在這裏做什麽?”
齊嬷嬷一問,其他人也不再遮掩,紛紛光明正大地将目光投向這邊。
宮女年紀不大,被問了便如實道:“回嬷嬷,是崔公公讓奴婢留在這裏撐傘。”
齊嬷嬷一愣。
崔公公,自然指的是那位新帝跟前唯一說得上話的大內總管。
若非陛下發話,他又怎麽會自作主張。
她立即反應過來,臉上的嚴肅板正之色散去,顯出幾絲和藹笑意,溫聲道:“原來如此,言二小姐玉體嬌貴,應該的。”
還從未有人用這樣的詞形容過她,言俏俏偏過頭,瞧見齊嬷嬷眼角擠出來的幾條細紋,滿是示好的意味。
她腦子再不靈光,也明白對方這是以為她得到了崔公公、或者說新帝的關照。
齊嬷嬷的态度變化每個人都看在眼裏,言俏俏只覺四周那些目光都更灼熱了些。
穿過這座翠綠的園子,後方是一座雅致小殿。雖不如各宮主殿那般氣派宏偉,但那黑松木制成的門檻上都雕刻着“鯉魚出水”的花紋。
宮中殿宇的精巧華貴,是一般官宦之家也難得一見的。
齊嬷嬷将衆人領到正廳,開門見山地道:“各府大人體恤聖意,自願将諸位小姐送進宮來,為陛下分憂。”
“但容嬷嬷提醒一句,此次進宮,可不是享福來的。”
“無論此前身份貴賤、才情優劣,進宮這幾日便與宮婢無異,幹的是端茶送水、灑掃漿洗的活,諸位小姐可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了。”
話剛說完,方才還驚嘆着皇宮富麗非凡的姑娘們齊齊白了臉色。
哪怕是再不受寵的庶女、表小姐,平日裏身邊也少不得一兩個丫鬟婆子伺候着,端茶送水還好,灑掃漿洗的粗活她們哪裏做得?
家裏只說進宮來聽候差遣,她們想的最遠的,也不過是近身伺候人。
譬如那位新帝,若能到跟前伺候,露幾次臉,倒不失為一種好機會。
這也是為何會有張俪兒這樣尊貴的嫡女主動請纓入宮。
而眼下就數張俪兒的臉色最難看,她在家中千嬌百寵,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為過。
她咬了咬唇問:“活也有輕重之分,敢問嬷嬷,具體如何分配?”
其他人立即齊唰唰擡眼,都生怕自己被發配去做漿洗衣裳之類的活。
齊嬷嬷滴水不漏道:“自有聖意裁定,我也奉勸諸位小姐謹言慎行,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別的莫要多說多問。”
她在宮中已久,見識過數不清的明争暗鬥,眼前這些水靈靈的年輕姑娘瞧着再無害,保不齊心裏早有什麽算計。
想到這兒,齊嬷嬷不動聲色往言俏俏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位不顯山不露水地便得了陛下關照,眼下倒是十分按耐得住,只盯着不遠處擺放的黃花梨木燈架,雙眼明亮,不知在想什麽。
言俏俏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大塊的黃花梨木,而如此名貴的木材,竟只為了做個燈架。
她有些震驚,交疊壓在袖口的手不自覺動了動,指尖在空中緩緩描摹黃花梨木上的深色紋路。
那紋路好似湖面漣漪散開,實在是美極了。
柳潔一直跟在言俏俏身邊,見她此時還有閑心發呆,不由生出幾分嫉妒。
人人都擔憂自個兒被打發去做髒累的粗活,唯有她氣定神閑,不就是知曉陛下會關照。
嫉妒歸嫉妒,柳潔倒也識趣,笑着打趣道:“你倒是一點不擔心!不過也是,你必定不會被分去做灑掃漿洗一類的活,恐怕呀,晚些時候陛下就該派人來傳召了!”
聞言,正記名核對的齊嬷嬷動作一頓,竟沒出聲反駁,只利落地合上名單,道:“這座迎安殿除去正廳,還有四間廂房,至于如何入住,全憑小姐們自己商量。”
“未時崔公公那邊來人,自會告訴你們下午該做些什麽。”
她還要去崔公公面前一五一十地複命,雲機殿離這裏不近,要走上半個時辰。
齊嬷嬷留了幾個宮人盯梢,便匆匆離開。
走到無人處,手底下的細眼宮女忍不住小聲道:“嬷嬷,您說這算個什麽事?把一群千金小姐召進宮來幹活,這宮裏頭真缺這幾個人手?”
齊嬷嬷瞪她一眼,其實自個兒心裏也不明白。
雖說梁氏複朝将舊宮人洗去了一半,但如今宮裏正兒八經的主子本也只有雲機殿那一位,少些宮人并不礙事。
再者說,皇宮還怕找不到手腳利索的下人?
還有說陛下此舉是為了試探文武百官之忠心與否的,乍一聽合理,細究難免有幾分牽強荒唐。
齊嬷嬷厲聲道:“少議論!朝堂上下、宮城內外,不知多少人在揣摩陛下心思,都不一定能猜透,又豈是咱們能妄議的?”
細眼宮女縮了縮脖子,悻悻閉嘴。
…………
齊嬷嬷一走,迎安殿裏的氣氛總算松快許多。
柳潔指着最中間的廂房道:“俏俏,這間最大最好,你住這裏吧?”
言俏俏不想出這個風頭,搖搖頭道:“我都可以,讓其他人先選就好。”
“你別客氣呀。”柳潔大聲說,“你不住還能誰住?”
“我住啊。”張俪兒看了一圈,還算滿意,理所當然地道,“這裏我身份最高,難道你們想與我争?”
她一問,其他人紛紛閉了嘴。
又不是入了宮就不出去,還沒有人想得罪德信伯侯府的嫡女。
張俪兒得意一笑,款款踏進廂房,又在門口轉過身,摸着腕上晶瑩剔透的白山玉镯子,擡起下巴:“柳潔,你跟我一起住。”
張俪兒一貫高高在上,主動示好肯定沒好事,估摸着條件是要替她幹活什麽的。
柳潔推辭道:“不了吧,你是金枝玉葉,自然該住大屋子,我小門小戶的,撿邊上的小屋住就行。”
話雖說得漂亮,字裏行間的拒絕卻再明顯不過,張俪兒的臉色一黑,冷笑:“你不住,有的是人要住。”
她轉動眼珠,望向每個人,知道哪怕不自降身段開口,也會有人毛遂自薦。
言俏俏本就不想做出頭鳥,只謹記着李氏謹言慎行的叮囑,默默從門前走開。
柳潔睨着張俪兒一呼百應的模樣,心中很是不忿,跟上她,偏故作無意地提了句:“對了俏俏,陛下給了你什麽東西呀,一會兒回屋讓我也長長眼?”
她這一句話好似石子兒落在靜谧的湖心,方才還想接張俪兒抛來的橄榄枝的人,倏地收回腳。
言俏俏是新帝關照的人,張俪兒卻與她搶房間,其他人沒有這樣的底氣。
數道目光頓時如利箭般指向言俏俏,或驚訝、或打量、或羨慕、或嫉妒,讓人如芒在背。
言俏俏并非傻子,有些厭煩柳潔這樣,将自己當作與張俪兒博弈的傀儡,屢次将她推到風口浪尖。
她攥着兩顆糖,疑心手心的溫度是否早不經意間将其融化了。
更讓她惶惑不安的,是新帝。
光天化日,他捏着她的手,給了她兩顆糖,要她別哭。
言俏俏知曉自己的臉生得很美,在聞春縣時,她便是人人稱贊的美人。
有時被別的小郎君多看幾眼,小九還會一聲不吭地去揍人,那便是生氣了。
但她從未想過要用這張臉去做什麽,也不願意有別的男人看上她的臉,即便那人是九五之尊,是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
因為她已經答應嫁給小九。
言俏俏攥着糖,像握着一顆燙手的山芋,匆匆拐進最靠裏的廂房,反手就要關上門。
哪知柳潔動作也不慢,用手抵住門,笑容燦爛:“等等我,我跟你住一間……”
言俏俏一個不是強硬脾性的人,都覺得惱火,抿了抿唇:“我不想跟你一起,請別再纏着我了。”
進宮之後,還是頭一次聽她說這麽長一句話,且字字清晰有力,柳潔都愣了一下,仍是厚着臉皮道:“俏俏,我……”
“啪!”
突然一聲清脆的響,竟是一條漆黑的小鞭被人甩在了門板上!
言俏俏這才發現屋中早進來了一個人,正架着腿窩在門邊的椅子上,身穿深青色衣裳,眉眼攏着股濃濃的不耐:“吵死了,都說了讓你滾,聽不懂人話嗎?”
柳潔氣得要發作,那小鞭便再次沖着她臉襲來,如一條橫沖直撞的小黑蛇。
她猛地尖叫一聲,終于從門口跑走了。
言俏俏關上門,将門栓也鎖上,這才看向出手的女子,感激道:“謝謝你。”
林琅沖她翻了個白眼,低頭将小鞭纏到手臂上,再拉起寬大的袖口蓋住。
作者有話說:
俏俏:別纏着我了!
林琅:她說讓你滾。(甩鞭)
俏俏:……诶?
晚點還有一章!
感謝在2023-01-24 00:03:48~2023-01-27 21:38: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Wanwan 30瓶;小說女主我本人 10瓶;笨笨跳跳 5瓶;靳一 4瓶;畫梅煮雪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