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密室◎

最後言俏俏與這位叫林琅的姑娘住在了一個屋。

她不擅長客套寒暄,好在林琅此人也不愛理人,二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林琅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言俏俏只好慢慢在床尾坐下,雙膝因行走久了而變得麻木僵硬。

她咬着唇忍痛揉了片刻,才叫膝上的血液稍微通暢一些,能彎曲着搭在床邊。

言俏俏瞥了正閉眼休息的林琅一眼,才偷偷張開另一只手,露出掌心的糖。

因長時間攥着,包裹的金紙将女子細嫩掌心壓出幾條雜亂的紅痕。

她擅木雕,本不是易出手汗的人,此時掌心都略微濕潤,可見一路的忐忑不安。

想到那只攏着糖的手,言俏俏猛一閉眼,再不想多看,将糖胡亂收進灰青色小腰包之中。

倘若、倘若如柳潔所說,陛下真的召她去雲機殿近身伺候,可如何是好。

正躊躇時,門口傳來叩門聲:“言二小姐。”

言俏俏一個激靈睜開眼,便發覺林琅正用一種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大概是覺得被叩門聲打擾到。

而門外的人又是為她而來。

言俏俏略帶歉疚地起身,緊繃着腫痛的雙腿去應門。

林琅轉着手中不知哪裏摸來的一支狼毫筆,望着窗外濃郁的夏意,好似完全不在意周圍發生的事。

打開門,才知是崔公公請來的女太醫,特地來為言俏俏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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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膝上本就有未散去的淤血,園子裏跪那一下無異于雪上加霜。

挽起褲腿,瞧見那兩處濃重的青紫,還似夾雜着深淺不一的血色,連見多識廣的女醫都蹙起眉。

屋子不大,林琅餘光一瞥便看見了,手裏轉動的毛筆一頓,才知她原是真的有傷在身,而非嬌氣千金裝模作樣。

問起緣由,言俏俏只說不小心磕的,畢竟她既不能向外人數落李氏的不是,也不能承認自個兒是見到聖駕受了驚吓。

女醫顯然不信,卻也沒逼問,只将言俏俏兩條雪白的細腿翻來覆去地觀察。

盡管在場盡是女子,言俏俏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下自己的裙擺:“只有膝蓋是疼的。”

女醫終于收手,拿出幾瓶準備好的膏藥,邊道:“言小姐見諒,我稍後需向陛下複命,因而得檢查仔細些。”

新帝心思難猜,她不敢不做萬全準備。

向陛下複命……

言俏俏腦子裏盤旋着這幾個字,一顆心又重新提起來。

又是賞糖安慰,又是派太醫診治。

素未謀面的新帝對她越好,言俏俏心裏便越惶惑。

須知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這話還是小九教的。

她身無長物,新帝圖的什麽,再明顯不過。

直到女醫替她上完藥離去,言俏俏還沒能從緊張中回過神。

不知不覺到了午時,宮中有報時的鐘聲響起。

門再次被敲響,只是這回言俏俏還沒從床上下去,林琅便動靜頗大地起身,率先拉開了門。

原來是送飯食的宮人。

在吉安伯府時,林媽媽在院中砌了土竈,自己開火做飯。

林媽媽病倒後,言俏俏便只好自己下廚。

可她廚藝奇差,分明嚴格按照步驟來的,卻總是難以下咽。

聞到飯菜香味,言俏俏心神漸漸安定,與林琅面對面坐着吃飯。

不知她們的夥食是不是也和宮婢一樣,但言俏俏覺得味道很不錯。

之後言俏俏便在屋子裏休息,礙于林琅兇悍,柳潔等人也不敢前來打擾。

直到未時,雲機殿的方向來了三四個太監。

正是日頭最猛烈的時候,照得樹上的綠葉好似刷了一層透明的油脂,又好似馬上就要滴落下來。

領頭的太監臉曬得通紅,正用袖口擦汗,邊在正廳等着九位貴女。

看到言俏俏出現,柳潔正欲上前,卻在看到跟在她身後一尺遠的林琅時,腳步生生頓住。

她咬咬牙,氣得手在袖中使勁絞着帕子。

這裏的人她并不都認得,林琅就是個生面孔,柳潔瞧她那蠻橫冷傲的模樣,擔心有什麽來頭,一時半會兒還不敢撕破臉皮。

巴不上言俏俏,張俪兒那裏也不好再回去。

柳潔最後去了一對姐妹那裏,與她們同住。

說來也奇怪,禦史中丞府竟同時送嫡女與庶女入宮,嫡庶之間關系還十分和諧。

張俪兒是最後到正廳的,竟是重新繪了一副精致妝面,眼角點了顆紅痣。

發間兩支紅玉鑲珍珠如意釵流光熠熠,衣裙也換了身新的芙蓉紅金絲織錦裙。

雙頰上胭脂輕掃,口脂紅豔,只突出一個人比花嬌,在一衆清淡雅致的裝扮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領頭的太監本有些不滿她姍姍來遲,可隔着衣袖摸到張俪兒遞來的沉甸甸銀袋,立時笑開了眼:“德信侯府的嫡女,果然是姿容無雙、貴不可言。”

這般闊綽地出手打點,又豈是其他庶女之類能做到的。

柳潔眼紅地盯着張俪兒纖細婀娜的身段,一時都忘了林琅的小鞭,酸溜溜地對言俏俏道:“也不知花枝招展個什麽勁,一會兒分活,你肯定去雲機殿伺候,有些人指不定去漿洗衣裳呢,穿成這樣,以為陛下能看到麽。”

但她又不敢大聲說,只在耳邊嘟嘟囔囔。

言俏俏聽着,卻更緊張了。

她寧願去漿洗衣裳,也不要去伺候新帝。

太監一甩拂塵,止住底下的動靜,掐着尖細的嗓音道:“諸位小姐稍安勿躁,咱家這就開始宣讀崔公公的意思。”

崔公公的意思,那便是新帝梁九溪的意思。

“首先自然是雲機殿,因是陛下平日休養生息之地,所以不需太多人,此次也只點了一個伺候。”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言俏俏,張俪兒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她沒想到雲機殿竟只要一個人過去,倘若再多一個名額,沒有人争得過她的。

偏偏只要一個,難道陛下真要單獨寵幸言俏俏!?

太監帶着笑道:“張小姐,崔公公指明要您過去。”

“什麽……”張俪兒一愣,因憤懑而捏緊的拳頭都松開了,一股巨大的喜悅直沖大腦,“我?!公公,你是說陛下召我過去!?”

那太監支支吾吾應了聲,雖說是崔公公直接下的命令,但崔公公的命令……不就是陛下的命令麽。

“怎麽可能?!”柳潔驚呼一聲,猛地抓住言俏俏手臂,“陛下為什麽不召你去?陛下明明是喜歡你的呀?”

言俏俏才松的那口氣一下子卡在嗓子眼,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将手臂縮回來,幹巴巴道:“陛下才不喜歡我。”

好似被陛下喜歡上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

剩下的人也一一分配了去處,柳潔卻聽不進去,只看見張俪兒姿态高傲地轉過身,望着自己。

似乎在笑她棄明投暗,錯把言俏俏個一文不值的木頭當成寶。

張俪兒一襲紅裙,娉娉袅袅地從衆人面前經過,到言俏俏跟前,語氣裏帶着顯而易見的嘲弄:“誰說被陛下多看兩眼,就算是看上了?一個個的,盡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

領路的小宮女帶她往雲機殿方向去,正廳裏寂靜片刻,各自領了活離開。

無論其他人怎麽心思各異,言俏俏自己卻是将心放下了一大半,即便是灑掃的粗活,也覺得沒什麽不能接受。

何況她本就不是什麽貴女。

她去的地方叫銘香閣,據說梁氏先帝曾搜羅了許多字畫古玩收藏在這裏。

帝後二人常在此吟詩作對、琴瑟和鳴。

然鄭氏逆賊篡位二十年間,珍藏被洗劫一空,多數已不知去向。

如今要她去打掃,想是陛下有意将銘香閣重新裝點起來,只是不知要去哪裏再找回那麽多珍貴藏品。

膝部受傷,原本言俏俏以為走一趟又要傷筋動骨,誰知銘香閣卻意外地離貴女居住的迎安殿極近。

還不到一刻鐘,一座古色古香的雕花小樓便出現在她眼前。

小樓占地不大,卻有兩層,雕梁畫棟,凡用木料的地方皆漆成朱紅色,經歲月的沖刷,顏色顯得更莊重古樸。

領路的宮女到門口便離開了,言俏俏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面挂滿字畫的牆。

或龍飛鳳舞、或簪花小楷,或猛虎下山、或水墨仙鶴,交相輝映,別有一番意趣。

屋內布局十分規整,右手邊一座足有十來尺長的紫檀木架,邊緣雕琢出流雲形狀,是用來放置古玩的架子。

但此時上面一片空空如也。

左手邊,是一張巨大的彩魚戲蓮圖,幾乎覆蓋了整面牆壁。

比起那些多用黑白的字畫,這張畫乍一眼便用了十數種顏色,繪出一幅熱鬧華麗又生機盎然的景象。

言俏俏擔心活做不完,便沒有細看。

屋子中央除了桌椅,還有兩只滿滿當當的水桶,省了提水的力氣。

她沾濕抹布,又使勁擰幹,打算先将紫檀木架子擦一擦。

結果到了近前一瞧,才發現這架子分明幹淨得一塵不染。

往地上瞧,除了灑出去的幾滴水漬,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有,哪裏還需要打掃。

這實在與她想象中灰塵撲撲的情形大相徑庭,言俏俏徹底懵住。

若非是宮女帶路,門口牌匾還寫着銘香閣,她都要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

言俏俏勉強擦了擦桌子,最後只能在紅木椅上坐下,望着滿屋的字畫,無措地發起呆。

明亮日光從窗口進來,斜斜地照射在那副巨大的彩魚戲蓮圖上,使魚兒們身上的顏色越發鮮豔。

一縷光卻穿過某只魚的眼珠,落向牆的另一邊。

牆的另一邊,是一間密室,宮人修整銘香閣時無意發現後,連忙告知了新帝。

梁九溪起初沒做安排,今日卻不知怎麽忽然起了興致,不在雲機殿處理公務,反只帶着兩個宮人來了這裏。

密室昏暗,便是點滿蠟燭,也不如雲機殿敞亮舒适。

何況對于新帝來說,宮中亦是危機四伏,崔公公滿面愁容。

雲機殿有黑甲兵看守還好些,到銘香閣來,陛下又不多帶些人,悄悄地便來了,實在讓人不安。

崔公公原先不解,可此刻他杵在皇帝身後,眼睜睜見那所謂殘暴不仁的帝王每批完一道紅,便擡頭透過魚眼上的機關,看一看彩魚戲蓮圖另一邊的屋子。

屋子裏沒有別的稀罕物件,只有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她靜靜坐在那裏出神,讓人恍惚以為是身後某幅畫裏偷跑出來的畫中仙。

言俏俏還不知自己一個皺眉、一次眨眼,都盡數落進一雙漆黑深沉的眼。

作者有話說:

第二更!(叉腰)

明天又要走親戚了(躺平)

把張俪兒原來的“德信伯府”改成了“德信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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