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觀魚◎

未時剛過,雖日頭不及午時那會兒毒辣,但曬了半天的地面滾燙,暑氣旺盛。

張俪兒站在雲機殿外,什麽遮擋都沒有,被四面八方的熱氣蒸煮着,臉上的皮膚一片火辣。

那引路宮女将她帶到這裏便離開了。

張俪兒直勾勾望着面前不過七八尺遠的殿門,心中激動難耐。

起初,她還挺直腰背、疊手站立,想要顯示她侯門嫡女的姿态。

可誰知一站就是将近半個時辰!

張俪兒喉嚨幹渴,汗水順着鬓角滾落,踩在地面的腳掌都好似被火烤着。

只能不停拿出被汗水浸濕大半的絲帕,抖着手往臉上擦。

她自小嬌生慣養,哪裏知道三伏天裏曬太陽竟是這樣難熬的一件事。

即便再小心翼翼,出門時精心描摹的妝容早花了大半,眼角用朱砂點的紅痣暈染開,只留下一團滑稽的紅暈。

來往的宮人卻好似看不到她這個人,目不斜視地做着自己的事。

張俪兒曬得頭昏腦漲,先前內心有多驚喜,如今便有多麽煎熬。

誰也沒告訴她,來雲機殿竟如此受罪。

又過了半刻鐘,張俪兒實在忍受不住,拔腿沖向檐下的陰涼處。

雲機殿乃是宮中主殿之一,占地極廣,單是鋪設着琉璃瓦的屋檐伸出來就足有六尺寬,為停廊遮擋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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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她即将踏進去時,側邊守門的太監忽然推了她一把,尖聲道:“張小姐,這是陛下寝殿,您怎敢擅闖!”

張俪兒心中将這礙事的死太監痛罵一頓,嘴上卻只能客氣道:“公公,就讓我躲一下吧!”

“張小姐,咱家可做不了這個主,要是再有放肆之舉,就別怪咱家通知黑甲兵了!”

宮人不肯通融,張俪兒卻實在不想再受這種痛苦,索性眼睛一閉,往地上歪倒下去。

她就不信,光天化日,還能眼睜睜看她死掉不成!

果不其然,剛“暈倒”過去,那太監便上前來探了探呼吸,睨着她抖動的眼皮,冷哼一聲:“行……那就擡到鐘姑姑那裏去吧。”

張俪兒死死閉着眼,還不知已被識破,直到四周明顯變得陰涼,應該是進了雲機殿。

她完全不知此刻是什麽情況,鐘姑姑又是誰,不免有些忐忑。

直到一只手伸到她胸前,要解她襦裙的衣帶。

張俪兒尖叫一聲,猛地睜開眼,蹬着腿往後縮:“你做什麽!?”

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在雲機殿,而是一間昏暗逼仄的屋子。

屋內門窗緊閉,除了她,只有一個中年婦人,穿着打扮皆是宮人規制。

“這不是醒着麽。”鐘姑姑臉上有幾道縱橫交錯的疤痕,更顯得眼神駭人。

張俪兒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還沒辯解,便劈頭蓋臉落下一條裙。

鐘姑姑冷道:“既然醒了,就自個兒去那邊洗刷幹淨。”

對方說話語氣冷硬得不像個下人,張俪兒忍了忍心頭的火氣,想着身上确實出了汗,換洗一下也好。

可抖開那條淺青色的長裙,看清款式後,她立即黑了臉:“這是宮女的衣裳!我堂堂德信侯府嫡女,怎能穿這麽下賤的服飾!”

鐘姑姑并不理會,直接敲了下門,立即有兩個小宮女進來,一左一右将張俪兒按住,不顧她的掙紮,硬生生扒了衣裳。

鐘姑姑提起水桶,分三次潑在她身上,粗魯地沖洗一遍。

因是夏日,就算是冷水也不至于刺骨,但這對于貴女來說,無異于赤/裸裸的羞辱。

張俪兒漲紅了臉,穿着宮女衣裳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你們怎麽敢這樣對我!是陛下召我來雲機殿!陛下可知道你們這樣對我!”

“讓我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陛下?”鐘姑姑從袖中摸出一只白色瓷瓶,冷笑,“看來張小姐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真是蠢得無藥可治。”

張俪兒盯着她手中的小瓶,看見裏面倒出一顆黑紅藥丸,隐隐感覺到一絲不安:“你、你要做什麽……”

“亭中偷窺,觸怒龍顏。只是疼幾個小時,算便宜你了。”

鐘姑姑力氣極大,一把将她扯到面前。

張俪兒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搖頭:“不可能!陛下不是這樣的人!陛下不會這麽對我!”

言俏俏沖撞步辇,都沒有受到責罰,她只是遠遠看了幾眼而已!憑什麽受罰!

“我不吃!放開我!”

鐘姑姑不跟她廢話,叫人掰開嘴,強行把藥丸喂了進去。

張俪兒趴在地上,立即驚慌地伸手去扣弄,想要吐出來。

那藥卻入口即化似的,早已沒了蹤影。

直到藥效開始發作,張俪兒捂住肚子,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滾,發髻散開,發釵叮當掉了一地。

鐘姑姑冷眼看了會兒,把瓷瓶交給兩個宮女:“你們守在這裏,半個時辰喂一次。”

這藥不要命,卻會疼半個時辰,這是要她不間斷地疼着。

宮女喏喏接過,又看看地上痛到渾身抽搐的張俪兒,皆是一陣害怕。

鐘姑姑是随新帝從南邊來的,為人冷僻,如今專門負責宮中的刑罰懲戒,偶爾也調/教約束新人。

她那些陰狠手段層出不窮,一個比一個毒辣,沒有人不怕她。

落在她手裏,這張小姐細皮嫩肉的,還不知是個什麽下場。

…………

銘香閣。

密室中幾乎沒什麽風,燭焰直直往上蹿。只有崔公公快步經過時,引動燭光晃動。

“陛下,這是劉太醫方才送到雲機殿的,奴才派人取來了。”

梁九溪寫朱批的筆一頓,兩指夾過薄薄的冊子。

只是尋常的問診記錄,他卻好似批閱重臣奏折一般,一字不落地細細看了兩遍。

崔公公垂着頭侍立在一旁,見狀不由往正對的牆上瞥了眼。

牆上魚眼處的機關精巧,只有陛下那個位置能瞧見。

雖看不見另一邊的人,崔公公心中的思慮卻越發百轉千回。

劉太醫是位女醫,為言二小姐診治回來,本要當面複命。

但由于陛下輕車簡從地來了銘香閣密室,此事除了他和兩個宮人,誰也不清楚,自然只能讓劉太醫先候着。

可誰知道陛下一刻也等不得,這才讓劉太醫将情況都寫在冊子上,一并呈遞到這裏。

崔公公咽了下口水,越來越覺得這位言二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凡響,竟讓陛下挂念至此。

要知道,陛下昨夜遇刺,眼下手臂也傷着,一早太醫苦口婆心勸了三次,那一碗藥才灌下去。

他對自己都沒這麽上心。

梁九溪看着問診記錄,慢慢皺起眉。

好端端的,膝蓋怎麽會傷成這樣,上午那猝然一跪,不至于如此嚴重。

那就只能是入宮之前的事,可是誰會這樣對她?

梁九溪心中有些煩躁,将冊子扔到一邊。

他向來最見不得言俏俏受苦,無論此刻是以小九的身份,還是新帝。

“崔适,去查查。”

兩年多不見,二人只有書信往來,那傻姑娘信中又報喜不報憂。

他成天忙着大業,不是在籌謀就是在打仗,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将手伸到京城來。

崔公公應聲,默默将這事的優先級往前排了排。

梁九溪往後靠在椅子上,魚眼的位置巧妙,他不必昂首也不必低頭,只要稍稍一擡眼,便能望見那邊獨自發呆的言俏俏。

受傷的手臂傳來隐痛,他索性将手搭在椅子邊去看他的小青梅,權當是放松。

當時才堪堪及笄的姑娘,雖沒長高太多,卻如蜜桃日漸熟透,泛出清甜潤澤的味道。

言俏俏枯坐着出了會兒神,又覺得這樣不好,想起身卻扯到膝上的傷,只好重新坐回去。

她先朝四周望了望,确定銘香閣內沒有別人,才小心翼翼掀開裙擺,又将裏褲高高挽起。

煙藍色裙擺垂落在椅子兩側,好似藍鳥散開的尾羽,襯得那一雙瑩白如玉的腿仿佛發着光。

言俏俏拿出女醫留給她的活血化瘀藥膏,說是要常塗,這樣才好得快。

反正沒有人,言俏俏俯下身子抹了兩下,便曲腿慢慢架在另一張椅子上,認認真真地各塗了三遍。

清涼的藥膏多少能消除些腫痛之感,言俏俏覺得舒服極了,面上浮現些許滿足之色。

密室中,崔公公有些納悶。

陛下這樣一動不動地盯着那邊,已經快一刻鐘了。

崔公公偷偷瞟一眼他搭在椅子邊的手,那長指偶爾動彈一下,竟好似憑空捏住了什麽東西似的,細細摩挲着回味。

這到底是看見什麽了啊?

崔公公忍不住好奇心,卻是萬萬不敢看的。

但也許是他不小心挪動了下腳,發出的聲響好像他要湊過去偷看一樣。

梁九溪便忽然如一只兇悍敏銳的狼那樣斜睨過來,低聲狠道:“滾遠些。”

他露出來的那只眼裏瞳仁漆黑,卻泛着些紅色,好似忍耐到了極點。

崔公公還以為陛下這是對他有意見,連連點頭,更不敢為自個兒辯解,忙一口氣退到了密室的暗門邊。

另一邊,晾着腿的言俏俏忽然一驚,總覺得隐約聽到什麽動靜,忙慌亂将裙擺扯下來。

她站起,扶着牆慢慢溜了一圈,卻什麽也沒發現,恍惚只是她的錯覺。

巨大的彩魚戲蓮圖近在眼前,十數朵蓮花搖曳生姿,彩鱗魚兒在其中穿梭嬉戲,每一尾都有不同姿态,或躍出水面、或繞蓮弄波。

言俏俏頓了頓,她喜愛觀察生靈,這樣活靈活現的魚兒,自然而然吸引住她的視線。

她往前走近,直至一伸手便能摸到。

彩魚戲蓮圖後,梁九溪放緩了呼吸,靜靜注視着越走越近的人。

言俏俏擡頭去看最高處躍起的魚兒,小巧下巴與雪白脖頸拉伸出順滑柔媚的線條。

她穿了條煙藍色對襟襦裙,一指寬的衣帶系在胸前,但不知是不是不合身,瞧着有些緊,幾朵銀色蓮花紋被撐得有些變形。

言俏俏一會兒看看這條魚,一會兒又看看那條,那幾朵銀蓮便在梁九溪眼前晃來晃去,平白惹得人一身火氣。

言俏俏渾然不覺,還伸出手,摸了摸栩栩如生的彩魚。

畢竟是藏品,她不敢太過分,便只用食指碰了碰魚兒的尾巴和眼睛。

正好摸到了藏着機關的魚眼上。

瑩白指尖覆上來的一瞬間,梁九溪從善如流地閉上眼,便覺那根指頭好似落在自己眉眼上一般,泛起酥酥的癢意。

言俏俏一觸即分,當他睜開眼時,她已經離畫遠了些,手按在唇上,似乎若有所思。

那唇水潤飽滿,紅豔豔的。

梁九溪瞥了眼随手擱在筆架上的狼毫筆,尾端沾滿紅色的朱砂。

嘴唇那樣紅,倒像是他的朱筆用錯了地方,盡塗到嘴上去了。

他微眯着眼。

倘若朱砂無毒……他還真想試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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