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夜◎
崔公公今年四十三,他十三歲淨身入宮,十五歲開始在雲機殿當差。
那時殿中的主人還是梁九溪父皇、梁氏先帝,梁弈。
他在先帝跟前侍奉了七八年,自然感念先主之恩。
鄭氏逆賊篡位後,他因寧死不屈,被打發去倒夜香、洗茅廁,人見人厭。
渾渾噩噩二十載,崔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有東山再起的一日,且直接到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所以對于眼前這位新帝,他畢恭畢敬、兢兢業業,生怕辜負了皇恩。
好在這些年不算白混,他做事還未曾出過大錯,算是勉強站穩了腳跟。
旁人都羨慕他得新帝青睐、一飛沖天,來給他送禮賀喜,可實際上的難處,只有崔适自個兒知道。
實在是因為這位新主的心思深不可測,常常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譬如斬首鄭氏逆賊鄭修義等人後,卻不處決他的兒子,反将這位“前太子”安置在良聞殿。
鄭氏不絕,逆賊黨羽便不會死心,終将成為禍害。
又比如當堂斬殺了周左丞。
周家本就在梁鄭兩族之間搖擺不定,如此行為,無異于直接将周家推到對立面。
昨夜的刺殺便是警醒。
崔公公低眉順眼地站在遠處,心中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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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兵在廣袤戰場上再骁勇異常,但在這擁擠逼仄的宮城,還真難以做到滴水不漏。
別看陛下如今入主宮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際上就像一匹孤狼,高高在上,卻四面都是冷箭。
而如今,這匹孤狼在拼命藏自己家養的小兔子,一邊想叼過來親近,一邊又怕她被那些冷箭盯上。
到了這一步,崔适要還看不出來言俏俏的地位,那他早死在鄭氏逆賊主權的時候了。
召貴女入宮這件事,昨日起就引發各方猜測,盡往複雜了想。
崔适現在終于知道——
陛下只是犯相思病,想見言二小姐罷了。
因為不能光明正大地予以偏愛,免得叫別人抓住軟肋,所以找了個蹩腳的借口。
不然很難解釋,為何陛下整整兩刻鐘不幹正事,只坐在魚眼前,比以前那些娘娘們看唱戲還專注。
“崔适。”
崔公公一個激靈,趕緊快步上前:“奴才在。”
“這裏的事,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你可懂?”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帶着顯而易見的威脅,崔公公自然再三保證。
知道銘香閣密室的宮人也不多,他一會兒還要親自去警告一番。
梁九溪重新提起朱筆,開始批閱奏折。
新朝伊始,文武百官人心不齊,六部亂作一團,許多事要靠他來做最終裁定,一樣也馬虎不得。
雖很少浮于表面,但他脾氣确實不算好,一看到非蠢既壞的谏議,便有股摔筆的沖動。
每當這時,梁九溪就擡眼看看魚眼的另一邊,直到心情平複,才繼續處理公務。
…………
夏日的天黑得晚,直到酉時尾巴,言俏俏才從銘香閣出來,回到居住的迎安殿。
齊嬷嬷早就在正廳裏等着,身後是好幾個提食盒的小宮女,應該像中午那樣,給每人都準備了一份同樣的飯菜。
言俏俏确實有些餓,糾結片刻,終于鼓起勇氣上前:“嬷嬷,我現在可以吃飯嗎?”
齊嬷嬷瞟了她一眼,今日她沒去成雲機殿,反而被分去做灑掃的粗活,實在令人意外。
或許根本就是她多想了,崔公公為人一貫和氣,見她腿上有傷,才讓小宮女撐傘。
還真不一定是陛下的意思。
想到遠遠望見的新帝,還有那些暴君的傳言,齊嬷嬷越發覺得那樣的大人物不可能對個小姑娘溫柔至此。
她板着臉,公事公辦道:“急什麽,等所有人到齊再放飯!”
她神色嚴厲,完全和上午眼角帶笑的模樣不同,言俏俏心裏也明白過來。
那得什麽時候才吃上飯呢。
言俏俏在角落裏坐下,撐着下巴發呆。
她第一個回來是因為銘香閣離得最近,但其他人還不知什麽時候到,尤其雲機殿,聽說走一趟要花半個時辰。
最後一直等到酉戌之交,言俏俏都掩着嘴打了個哈欠,九個人才來了八個。
唯獨張俪兒沒有回來。
柳潔在園子裏修剪了一個下午的枝條,只覺手臂酸疼,肌膚都黑了一分。
她找到角落裏的言俏俏,不死心地問:“你真的被分去打掃屋子了?”
言俏俏遲疑片刻,還是點點頭。
雖說銘香閣實在是太幹淨,讓她想打掃都無從下手,實則是無所事事了兩個多時辰。
柳潔看她的目光頓時便有些懷疑,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錯了,或許陛下一時興起随便賞點小玩意兒而已……
是了,倘若真要寵幸,當然應該賞賜金銀珠寶、绫羅綢緞,哪有随手賞兩顆糖,跟哄小孩兒似的。
貴女中一位梳雙髻的少女實在忍不住了,嘟囔道:“就一定要等俪兒姐姐麽?她去了雲機殿,指不定今夜都不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正廳中僅有的一點交談聲都瞬間消失,變得鴉雀無聲。
雲機殿乃是皇帝寝殿,張俪兒打扮得那般嬌麗動人,帝王将人留下寵幸也不奇怪。
只是誰也沒這樣直白地說出來。
柳潔掐着手心,後悔得眼睛都要紅了。
早知道這樣,她當初就應該堅定跟着張俪兒,說不定真能撈些好處。
哪像言俏俏……難不成跟着她去打掃屋子麽。
柳潔恨自己看走了眼,看向言俏俏的眼神便顯得有些兇狠和嫌惡。
言俏俏感覺到了,卻裝作沒看見。
她不喜歡柳潔,若對方因此要離自己遠遠的,那也沒關系。
她反應遲鈍,又愛發呆,總顯得不夠活潑,更別說愛好也不入流,所以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同齡好友。
別家的孩子追逐打鬧時,她在觀察路邊的野花野草。
別家的孩子過家家時,她在觀察麻雀一家。
後來長大些,別人買胭脂買衣裳,她的錢卻都用來買各種木頭疙瘩。
別人吟詩作畫時,她就窩在家裏專心致志地制作木雕。
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孤僻,沒有朋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言俏俏早就習慣了。
她只有一個朋友,便是同樣有些孤僻的小九。
但是她找不到小九了。
言俏俏餓得難受,便用手掌壓在肚子上,微微蜷縮着。
想到小九,才忽然有些委屈湧上心頭。
寄出去的幾封信通通沒有回複,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難道這兩年多,小九有新的朋友了嗎?
言俏俏緩慢地眨了下眼,不知為何,一想到這種可能,她心中便酸酸的,好似被人淋了一碗醋。
又等了一刻鐘,齊嬷嬷也有些坐不住,只好将食盒分發下去。
言俏俏迫不及待回到自己屋裏,将替林琅領的那份給她。
林琅頓了下:“謝謝。”
兩個人都是話少的,言俏俏也沒問她被分去做什麽,只默默吃完自己的飯,便洗漱去了。
明日一早卯時三刻要集合,屋內有三張床,二人各自選了靠兩邊的,早早歇下。
盛夏的夜,夜風難得送來一絲清爽,言俏俏的床臨着窗,她開了大半透風。
白天的暑氣被夜風吹散,正是好入眠的時候,她卻小心地翻了個身,有些睡不着。
可能是記性好的緣故,言俏俏睡覺認床,有一點不同都渾身不舒坦。
當時到吉安伯府,足足半個月沒睡好覺,還是時間長了才習慣的。
月明星稀,窗外有樹影搖動,葉片沙沙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忽然傳來一道深淺不一、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本就沒睡着的言俏俏猛然睜開眼,将被子往上拉,直至遮住半張臉。
才轉動烏溜溜的大眼睛,心驚膽戰地看向窗外——
一張慘白的臉猝不及防出現!
那人發髻散亂,雙目無神,像是半夜外出游蕩的女鬼。
言俏俏的心髒一瞬間好似要從喉嚨沖出來似的,她驚呼一聲想逃跑,卻踩着床沿滾了下去。
屋裏頓時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動靜。
言俏俏捂着額頭,暈頭轉腦地坐在地上,卻見月光照在女鬼臉上,竟格外眼熟。
“張、張俪兒……”
張俪兒眼底閃過一絲清明,随即卻張牙舞爪地爬上窗臺,沖着言俏俏撲過去。
言俏俏回過神,趕緊爬起來。
恰巧林琅聽到動靜已到了跟前,便一把将她拉自己到身後,袖中小鞭如黑蛇甩向張俪兒的臉。
張俪兒為了躲開,腳一扭摔倒在地,卻是盯着言俏俏咯咯癡笑:“雲機殿,可真是個好地方。”
“你也要去嗎?”
言俏俏膽子本來就小,躲在林琅身後說不出話,只睜大了眼睛。
她是什麽意思?
嘭地一聲,門從外面被撞開,齊嬷嬷帶着侍衛沖進來,将疑似瘋癫的張俪兒綁住。
被拖走前,她仍盯着言俏俏,喃喃道:“下一個就是你……”
“嘻嘻嘻,下一個就是你。”
言俏俏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夜風吹得心頭一陣寒冷。
張俪兒為什麽突然瘋了,難道是因為去過雲機殿嗎?
可雲機殿……是那位暴君的地盤。
想到步辇中伸出的手,想到那兩顆意味不明的糖,言俏俏紅豔的唇忽然失去血色,整個人顯得無助又可憐。
作者有話說:
無獎競猜!
張俪兒真的瘋了嗎?
感謝在2023-02-01 21:12:35~2023-02-01 23:55: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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