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嘉樂!”

紀子洋隔着車窗沖路邊等候的男人叫了一聲,目光柔和,還帶着幾分欣喜。

被叫做嘉樂的男人有着一頭黑色的短發,幹淨利落,身穿一件純黑色的半袖,下面是一條磨舊的牛仔褲,身形消瘦,整個人看起來也沒什麽精神,如果可以将背挺直再帶着點笑容的話,應該會是一個非常帥氣的男孩,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只有頹廢的感覺。

男人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名字的主人應該是自己。于是他慢吞吞的走到車子旁邊,臉上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既看不出來高興也看不出來不高興,非要說的話,稍微還帶着點認生。

“我的名字是衛夕…”

衛夕上車以後為自己系好安全帶,沉默了一會說出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叮囑紀子洋。

可是紀子洋卻沒太在意,嘴裏一邊随口答着“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一邊觀察着兩邊的路況,然後轉動方向盤,将車子駛上主幹道。

像這樣的交往已經有過半個月左右了。

自從與衛嘉樂,不,應該是衛夕重新相遇以後,紀子洋便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有事沒事就會發個短信給他,時不時還會約他出來見面。

衛夕顯然已經不再記得紀子洋了,相遇以後的一切也都不再和記憶中的過去一樣了。

一開始的接觸并不是很順利,已經忘掉一切的衛夕會覺得摸不着方向,而一直對過去耿耿于懷的紀子洋也無法避免的覺得很難過。

明明曾經是彼此最為親近的存在,如今那個人在看着你的時候卻再也認不出你了,那種感覺是摻雜着悲傷的無能為力。

紀子洋還記得小時候外婆生病了,剛才還好好的呢,沒過一會就開始說不清楚話,意識也淩亂了起來。那時外婆剛被他們接到新城市,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外婆總說,在她的幾個孩子裏,他的媽媽是跟她最親的。後來在醫院的時候,他那個女強人媽媽一直一個人忙前忙後,繳費、問情況、配合醫生工作,從頭到尾都表現的很鎮定。等到熬了一夜,外婆的情況終于穩定了,家裏的舅舅和小姨也都聞訊趕來了,他的媽媽才一個人走到病房外默默的松了一口氣。

“腦梗…已經穩定了…醫生說要保守治療…”他的媽媽小聲對着手機那邊說着,“現在就是不認識人了,誰都認不出來了…白天出門還好好的呢,這會兒都認不出我是誰了。”

紀子洋從來沒見過他媽媽哭過,他一直覺得他的媽媽是最堅強的。

“…可是我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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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媽媽對着手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看見媽媽的眼淚刷的一下就從眼眶裏落下來了。

當時紀子洋還有些不明白,他的媽媽接受不了什麽。

可是當他看着衛夕的眼睛時,他終于明白了,接受不了的,是那個與你最為親近的人竟然就這樣再也認不出你了。

衛夕真的已經忘了紀子洋是誰了,對與紀子洋的接觸也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興趣。短信總是隔很長時間才會收到回複,電話經常沒有人接聽,有時甚至要等到隔天才能得到音訊,但是紀子洋卻依然樂此不疲的努力着。即使有時看到衛夕眼中抹不去的陌生感心裏還是會很難過,但是他還是很努力的想要重新拉進兩個人的關系。

有一次也抱怨過,跟在衛夕的身邊時,說的挺客氣的,就像新認識的朋友一樣,将心裏的不滿告訴給衛夕聽。

而聽到這樣的控訴時,衛夕只是很理解的表示了歉意。

“對不起,不是因為讨厭你,只是平時沒什麽人會聯絡我,所以不是經常會看手機,有時還會忘了扔在哪裏。”

紀子洋感到有些好奇,“為什麽?”

作為一個現代人,手機這種東西不應該是寸不離手的必備品麽?難道衛夕沒有朋友嗎?

“我沒什麽朋友。”

衛夕随口回答着,然後打開了眼前的大門。

那是在紀子洋堅持不懈的要求下,第一次跟着衛夕來到了他目前所住的公寓。

是一座簡單的兩室一廳,裏面沒有太多的東西,除了必備的電器和簡單的家具以外,與紀子洋的公寓比起來要顯得空曠很多,整間屋子的色調也都是簡單的白與黑,讓人乍一看覺得有些太過冷清。

其中一間卧室被布置成書房的樣子,那就是衛夕用來工作的地方。

角落裏堆砌着成羅的工具箱,裏面滿滿的都是各種各樣的水彩。牆邊靠着成排的畫板,寫字臺的旁邊還放着蒙着布的畫架,整個房間都充斥着油彩的味道,到處都是散落的畫筆。

紀子洋走進書房裏,被滿牆的繪畫迷住了眼睛。

他知道衛嘉樂小時候很喜歡畫畫,但是他沒想到衛嘉樂現在已經可以畫的這樣好了。

大多都是風景畫,還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麽的抽象畫,紀子洋一向對這些東西沒什麽研究,只是憑感覺認為衛夕畫的非常好。

“因為沒有什麽特別喜歡做的,媽媽說小時候我很喜歡畫畫,所以就學習了。”

衛夕遞給紀子洋一杯水,臉上還是那種不冷不熱的神情。

“畫的非常好。”

“謝謝。”

衛夕低下頭,又沉默了下去。

從那時起,紀子洋對衛夕有了一個簡單的了解。

衛夕出事的時候大概是16歲,從醫院醒來時就一個星期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來好不容易可以開口說話了,卻連他的媽媽都認不出來了。後來聽他的媽媽告訴他,他是從樓上不小心跌下來摔到了頭才會失憶的,至于為什麽要替他改了名字,他的媽媽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只知道自從有了記憶開始他就叫衛夕。如果不是遇見了紀子洋,他甚至從來不知道他原本應該叫做衛嘉樂。

從衛夕的口中只能了解到這些,紀子洋看着趴在窗臺上曬太陽的衛夕,在心疼他的同時越發的對衛夕的過往感到了好奇。

到底他為什麽會改了名字?到底為什麽他會變成如今這副樣子?

可是衛夕給不了他答案。

簡單的相處過程中,紀子洋很快便能理解為什麽衛夕沒有朋友了。

記憶中的衛嘉樂很奔放,是個典型的陽光少年。

同樣來自家裏常年沒有男人在的家庭,紀子洋表現出的是缺乏安全感的內向,而衛嘉樂則是有些無拘無束的外向。

非要說有什麽缺點的話,或許就是有點潔癖,不是很嚴重的那種,只不過對于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來講有點過于愛幹淨了,還帶着那麽點輕微的強迫症,這是紀子洋給衛嘉樂強加上的,因為他見識過剛剛洗完澡的衛嘉樂只不過因為不小心蹭了一下牆壁,于是又回去重新洗了一遍澡。

再有就是還有那麽點小臭美,特別喜歡漂亮。衛嘉樂的校服襯衫永遠都是最白的,白的在太陽底下都能發光,身上永遠都帶着股很好聞的味道,紀子洋在心裏認為那是帶着陽光的青草味。

除了這些以外,衛嘉樂就像一個快樂的小天使。

這樣相比來看,衛嘉樂顯然要比紀子洋吃得開,在小夥伴之間也要受歡迎的多。

同時也為紀子洋過于孤獨的世界帶來了一絲明媚又溫暖的光芒。

雷雨交加的夜晚,一個人守着空蕩蕩的宅子,紀子洋抓緊被子躺在小床上,強做鎮定的看着忽明忽暗的天花板,腦子裏亂七八糟的。

忽然樓下的大門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紀子洋小心翼翼的看着大門,一步一步的扶着扶手走下樓梯,心裏突突突的跳着,顫顫巍巍的問着,“誰啊…”

“洋洋!”

刷刷的雨聲中冒出一聲清脆的少年音。

“洋洋!快開門!”

衛嘉樂披着藍色透明小雨衣,站在門外沖紀子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跟媽媽說,我想來你家住。”

衛嘉樂告訴紀子洋,他的家裏來客人了,他不想在家呆着。他知道紀子洋的媽媽出差了,他知道紀子洋很害怕打雷,所以他想來找同樣是一個人的紀子洋。

孤獨的世界,寒冷的夜晚,兩個寂寞的小靈魂終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彼此。

紀子洋和衛嘉樂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裏,頭抵着頭、手拉着手靠在一起,任憑窗外雷雨加交,卻睡的異常安心。

對那時的紀子洋來說,衛嘉樂就是他的一切。

可是現在的衛夕顯然和當年的衛嘉樂截然相反。

誰會喜歡和這樣的家夥做朋友呢?不是因為他煩人,也不是因為他哪裏不好,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實在難以理解他的精神世界罷了。

衛夕和小時候相差太多了,小時候的衛嘉樂是人見人愛的開心果,而現在的他竟然沉默寡言到可以獨自對着天空發呆發到天昏地暗。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就像是飄蕩在塵世間的一縷游魂一樣,即使你突然出聲問他什麽問題,他也需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而那雙看着你的眼睛似乎永遠都無法映出你的身影,就好像他始終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別人進不去、他自己也走不出來。

可是有時候他卻會突然醒過來似得,然後跑進他的書房裏一呆又是半天,除了按照工作規定所做的創作以外,筆下描繪的全是些不着邊際的抽象畫。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人是衛嘉樂,以紀子洋的個性來看,他根本沒辦法跟這樣的家夥多呆一分鐘。

無趣的讓人感到厭惡,游離到讓人生畏,而且幹什麽都是慢吞吞的。

紀子洋性子不算急卻也十分讨厭磨磨唧唧,像衛夕現在這種類型的人真的是他絕對不會深交的類型,可是他卻始終無法離開。

因為他是衛嘉樂啊,和別人不一樣。

少時明媚的笑容又在心間閃過,紀子洋心中一軟,無畏的執念頓時又開始四處叢生。

“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麽?”衛夕又是那樣遲鈍的轉過頭來,眼裏還是數不盡的茫然,沉默了一會又繼續開了口,“其實你可以回去的,我這裏挺沒勁的吧。”

“不,沒事。”

紀子洋溫柔的笑笑,無拘無束的窩進沙發裏,“你這裏的沙發很舒服。”

衛夕眨了眨眼睛,淡淡的笑了一下,繼續看着天邊的雲朵發起了呆。

一瞬間的笑容,讓紀子洋有些找回了衛嘉樂的影子。

你看,這讓他如何能夠放得下他呢?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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