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悶熱的天氣,喧嚣的人聲,陽光曬的皮膚泛起微弱的灼燒感,額頭的汗水不住的往下流。
衛夕坐在游樂場的涼椅上,手裏還拿着一瓶已經被溫熱的礦泉水,白皙的膚色和虛弱的神情昭示着他對周遭這種過于熱鬧的戶外環境所流露出的不适,可是身邊的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些。
紀子洋興致勃勃的看着遠處的游戲射擊場拽拽衛夕的胳膊,“走啊,我們去那邊看看。”
衛夕有氣無力的點點頭,慢吞吞的跟在紀子洋的身後向遠處的游戲射擊場走去。
他對游樂場這種地方真的很無感,如果讓他選擇的話,他寧願安安靜靜的呆在家裏,而不是到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來。
可是紀子洋卻很喜歡這樣的地方。
像這樣讓人覺得疲倦的接觸已經持續很久了,自從在那個被稱為兩個人故鄉的小鎮回來以後,紀子洋便像一個沒了顧忌的孩子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渴求着能與衛夕多一些相處的機會。
原本對待這種突如其來的親近是很抵觸的,衛夕攥着手裏的礦泉水,毫無生氣的跟在紀子洋的身後。前面的人時不時會回過頭看他一眼,目光帶着數不盡的溫柔,還有和太陽一樣灼人的溫度,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覺得有些無所适從。
也難怪吧,突然冒出來一個陌生人微笑的看着你,告訴你他是那個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故人,然後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以後,便要每天尋覓着你的蹤影,關心着你的一切,甚至似乎熟知着關于連你自己都不曾了解過的自己,碎碎念着關于你所不知道的關于你們兩個人的回憶。那感覺就像是在讀一部嶄新的小說一樣,你完全不知道下一刻會出現什麽樣的劇情,卻無法從中獲得一絲新奇而喜悅的感覺,甚至感到有些難以消耗的壓抑。
因為這部小說就是關于你自己的過去的,而你卻一點都不知道。
而且說真的,最重要的是,你一點都不感興趣。
穿着工作服的管理員遞給紀子洋一把□□,紀子洋用槍指着一排排的小禮品問衛夕,“想要哪個?”
衛夕逐一看着遠處的禮品,還不等他回答,紀子洋便搶先說道,“就那個面具吧。”
一聲槍響,管理員将被打落的面具交給紀子洋。
“給你。”
衛夕接過面具,是一個眉心畫着紅色印記的狐貍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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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沒事,”紀子洋看了看衛夕,“我幫你帶起來吧。”
還不等衛夕做出反應,紀子洋便率先一步拿過衛夕手裏的面具,将它斜挂在衛夕的頭上。帶好以後,紀子洋還上下審視了一番,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很好,和記憶中的衛嘉樂一模一樣。
“我們再去那邊逛逛吧。”
手臂又被牽住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牽引着身體向前方走去。
衛夕擡起頭看了看紀子洋的背影,棕色的頭發在陽光的襯托下泛起淡淡的光芒,明明應該是很溫柔的顏色,此時卻只有無盡的疲勞感。
他真的覺得很累。
像這樣同紀子洋在一起的相處,真的讓他覺得很累。
如果放到十年前,在他剛剛醒過來的時候,或許還會燃起一些興致吧?
那時的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宛如一個新生兒一樣,卻又不幸的擁有成人的感情和思維。腦海裏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無法識別出任何關于過去的一切,甚至連自己身處何處都不知道。
如果在那時能夠遇見紀子洋的話,對他來說應該是一件幸事吧?
恐懼又無助的他,如果能在那時遇見紀子洋的話,一定會将他視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吧?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早就不再對過去的自己感到一絲的好奇了。
他是誰?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有着什麽樣的過去?他應該過着什麽樣的人生?類似這樣的問題早就在他的腦海裏思考過一萬遍了,可是最後沒有任何人能夠給他一個答案,就連他的媽媽都不願提起關于他的過去。
喝多了的女人拎着酒瓶坐在地板上,用着一種略帶玩味的眼神看着他,嘴裏碎碎念着,“怎麽會這樣呢…一定是你的問題吧…不、不對,是我…都怪我…為什麽你什麽都忘了?這麽輕松…不對,忘了好…你是衛夕,你什麽都忘了…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呢…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一定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衛夕猜想,他的媽媽或許很恨過去的自己。
過的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再也不想知道了。
那個名叫衛嘉樂的少年早就在十年前死去了,他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紀子洋口口聲聲念叨着的人了。
可是眼前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件事。
“你喜歡吃這個的,我知道。”
“你不是最喜歡看這部漫畫了麽?我特地買了全套的,送你。”
“以前每次說到這個笑話的時候你都會笑的很誇張。”
“相信我,我知道你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
這樣的話已經聽過很多遍了,總是翻來覆去以同樣的句式出現在紀子洋的口中。
為什麽總是要把他當做另一個人來看待呢?
衛夕很想拒絕這樣的相處,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來,長期以來唯一學會的事就是逆來順受,該怎麽去拒絕一個人,他真的不是很擅長。
更何況只要他有一點不悅的神色,紀子洋便會用一種可見的帶着悲傷的眼神看着他,那樣子就好像他又做出傷害到別人的事了。
“你是不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每當那時,紀子洋便會突然握住衛夕的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對衛夕說着,“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衛夕小心翼翼的将被握緊的手抽了出來,略帶歉意的看了紀子洋一眼,“對不起,沒有,只是…能不能別這樣…”
紀子洋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頭了,趕緊随意的笑笑,“抱歉,只是之前分開的時間太久了,怕你又會不在了。”
這樣說着,又像是安撫一樣的跟了一句,“我們是朋友啊,從小玩到大的,你知道的。”
“我們小時候真的很親。”
衛夕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過了一會,紀子洋又碰了碰他的胳膊,繼續用一種很可憐的眼神看着他,“求求你了,別讨厭我。”
那哀求的樣子任誰都不忍拒絕,更何況是衛夕呢。
其實他也不是讨厭紀子洋,他只是覺得兩個人之間的相處過程發展的太快了,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反應都比較慢的原因吧,他根本沒有一絲多餘的時間去消化與紀子洋相識以後的一切。
紀子洋對衛夕來說只是一個剛剛認識的朋友,而衛夕對紀子洋來說卻是從小到大的唯一,他們的起跑線是不一樣的。他們對彼此的意識發展所需要的速度是不成正比的,一個過于緩慢,而另一個卻急不可耐的飛速向前奔跑着,像是要把失散十多年的時間全部追回來一樣。
衛夕真的已經很累了。
關于紀子洋那種一開始帶在身上的風度漸漸消失殆盡,在衛夕感受着紀子洋對他的關愛的同時,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也悄聲無息的環繞在兩個人的周圍。
可是就算是這樣,對紀子洋來說,也完全不夠呢。
看着身邊這個與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衛夕,紀子洋在心裏默默的想着,是不是還可以再快點呢。
讓衛夕快點變回過去的衛嘉樂,讓兩個人重新回到記憶中的樣子裏去。
如果可以再快一點就好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兩個人或許都會有些撐不住了。
紀子洋不是傻子,甚至比別人更要清楚那些顯而易見的道理。他可是個心理醫生啊,失憶的衛夕應該是什麽樣的,現在的衛夕之于過去的衛嘉樂是什麽樣的,面對他的時候衛夕到底會是怎麽感覺的……他其實什麽都知道。
甚至連他自己現在這種不太正常的狀況是什麽樣的,他都非常的清楚。
他知道他表現的不太好,在與衛夕的相處過程中或許為衛夕帶來了很多的壓力。但是他真的控制不住,在看着衛夕的時候,他實在無法不将眼前這個人帶入到過去的印象中去。想要他像過去一樣對自己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想要他像過去一樣靠在自己的背上安靜的睡去,想要變回那個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想要他的眼裏只看着自己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所以才會幼稚的将那些不屬于衛夕的東西強加在他的身上吧?
也沒有關心他現在的喜好,只是憑着記憶中衛嘉樂的樣子,将所了解的一切統統套在衛夕的身上,只要他順從就好,只要他能全部接受就好,說不定這樣的話,早晚有一天會重新變回那個紀子洋想要的衛嘉樂吧?
可是迎接紀子洋的只有無盡的失望。
衛夕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衛嘉樂了。
這樣的相處對他們兩個人來說或許都是一種煎熬,因為無論是紀子洋還是衛夕,都無法再像過去一樣滿足彼此的需要了。
高聳入雲的摩天輪裏面,紀子洋和衛夕相對而坐。
外面的景物由高變低、再由大變小,眼前的人看着窗外的景色,臉上沒有一絲觸動,亦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那就更不要說會有什麽浪漫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放到過去的衛嘉樂身上,此時又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呢?
紀子洋看着衛夕的臉,想象着衛嘉樂的感覺。
如果是衛嘉樂的話,一定會興奮的向外面張望着,然後說什麽也要坐到自己的身邊來吧?
可是如今的衛夕卻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裏,就好像他的對面全然只是空氣一樣,連一句客套話都吝啬于說出口。
紀子洋又想抽煙了,那種無力的挫敗感讓他又恨自己,又找不到該努力的方向。
回去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紀子洋将車子停在路邊,送衛夕到樓下。
不長不短的距離,兩個人之間依舊沒有什麽話好說,沉默的像是兩個碰巧順路的路人一樣。
在游樂場時的那種亢奮已經随着越發黑暗的天色消失的無影無蹤,不只衛夕,或許就連紀子洋在這一刻都覺得有些疲倦了吧。
可是他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呢?
臨別的時候,紀子洋還是擺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明天有工作,晚上一起吃飯?”
衛夕站在公寓門前垂着頭,像是在思考着什麽。
“好嗎?”
“…明天我想在家畫畫…”
或許這樣才是正确的選擇吧,兩個人應該都好好休息一下,擁有一些多餘的時間,來将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推回到一個正确的位置上。
可是紀子洋卻又露出了那種被拒絕後很受挫似得表情,可憐兮兮的看着衛夕。
衛夕抿了抿嘴巴,磕磕巴巴的又說了一句,“…後、後天吧。”
然後紀子洋終于滿意的離開了。
看着紀子洋離開的背影,衛夕慢慢的舒了一口長氣。
自從遇見紀子洋以後,只有看着他離開時才是感到解脫的時候。
他真的很讨厭那種感覺,在紀子洋的眼裏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就像被當做一個替代品一樣,雖然那個被替代的人也是他自己。
這是多麽糾結的一種感覺呀。
衛夕将鑰匙扔到桌子上,直接脫光衣服走進浴室裏,希望溫熱的洗澡水可以沖走一身的疲憊。
嘩嘩的水聲充斥着整個房間,不一會就升起熱熱的水蒸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衛夕擦着頭發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卻發現客廳裏的燈是關着的。
他回來的時候開過燈嗎?
應該開過的吧,他有些記不清了。
像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對普通人來說也一樣,明明應該鎖過門了,卻發現門是開着的;明明應該關過電源了,卻發現電源依舊是亮着的;明明睡覺前記得在床頭放過一杯水的,醒來時卻發現那個水杯擺在洗手間裏;明明應該洗過衣服了,卻發現籃子裏又放着幾件未清洗過的衣物…
人們管這種事叫丢三落四,粗心大意,這是很平常的事。
或許只是衛夕更嚴重了點,那一定是和他的頭受過傷有關系吧。
衛夕将毛巾搭在一邊,借着浴室的燈光走向客廳,想去打開牆壁上的頂燈開關。
卻不想被腳下的衣服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地上。
就在這時,黑暗的角落裏傳來了一聲輕笑。
短暫的,悅耳的,聽起來像是在嘲笑衛夕的笨拙一樣,卻又帶着一絲溫柔的寵溺。
衛夕呆滞了一下,茫然的擡起頭看向那個黑暗的角落。開關的位置太遠了,想要看清那個黑暗的角落只能借助身邊桌子上的手機,然而當他伸出手摸向桌子的時候,卻發現桌子上的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明明回來的時候就被放在那裏的,如今又找不到了。
衛夕扶着牆,對着黑暗的角落輕輕問道,“…是你嗎?”
寂靜的房間,只有浴室裏偶爾傳出一兩聲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長思?”
衛夕又小聲的問了一句。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又空曠的房間裏終于又響起了那個熟稔又好聽的聲音。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