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晚風拂過。
紀子洋獨自一人坐在家門口的公園裏，垂頭喪氣說不上，但是臉上寫滿了疲憊和落寞。
遠處有孩子在玩耍，或是玩球球，或是和小夥伴蹲在沙堆裏到處攘沙子。
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稚嫩的歡笑，一切都還算安靜。
紀子洋感到很失落。
他的腦子很亂，心裏也很亂。
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自我懷疑，不是對衛嘉樂的感情，而是對自己這個人。
他愛衛嘉樂，他真的愛衛嘉樂。
可是從始至終，他都只是一味的想着如何索取，小時候因為孤單，衛嘉樂就是他的全部，想在他的身上汲取溫暖。大了以後，衛嘉樂是他全部的感情寄托，即使與他失散的時候，也從沒停止過想要在他身上汲取情感。
他想愛，他想被愛，他想得到衛嘉樂的愛。
卻從來沒想過，衛嘉樂都在想些什麽，想要什麽。
那麽他對衛嘉樂的這份愛，是不是真的有些太膚淺了。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紀子洋拿出來看看，屏幕上顯示着一個字，媽。
“洋洋？”
溫柔卻不失嚴肅的聲音從手機的另一邊傳來，稍許安慰了紀子洋此時有些無助的心情。
雖然自幼不如別人家的孩子和父母那麽依賴，但是果然，在受挫的時候，最想要回去的，還是母親的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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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怎麽了？這麽沒精神，多久沒跟我聯系了，一切都還好嗎？”
像是從兒子的聲音裏感受到了脆弱，母親的話語裏也多了一分關切。
“好，都好，家裏怎麽樣？”
“一切如常，工作還順利嗎？”
“恩，就那樣吧。”
“別太辛苦了，要注意身體。”
紀子洋小聲的應和着，母親行事一向利落，叮囑也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要是放在平時，兩個人說不到幾句估計就會挂電話了，但是現在的紀子洋卻想和母親多說說話，即使是簡單的日常閑聊也顯得特別可貴。
“…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短暫的沉默以後，母親直接詢問起紀子洋的不正常。
“恩…昨天出趟門兒，這會剛回來，有點累。”
“出差？”
“回老家來着。”
“啊…怎麽想起回那兒了？”
“我是帶衛嘉樂一起回去的。”
“衛嘉樂…衛嘉樂…”電話那邊傳來了一陣猶疑，接着是略帶驚訝的感嘆聲，“是那個，小時候住咱們家旁邊那個…？”
紀子洋無奈的笑了一下，“是啊，就是他。”
“我記得你們不是早就沒聯系了？”
“恩，後來碰見了。”
“這樣啊，你們還挺有緣分的…他現在怎麽樣？還和他媽媽兩個人一起？”
“他啊…變化挺大的。”紀子洋擡了擡眼睛，在腦海中想象着衛夕的身影，“他失憶了，過去的事都想不起來了。”
“失憶？”
“恩，挺複雜的，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唉，”母親隔着電話長嘆了一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卻難得流露出了幾分同情的感覺，“這孩子也夠命苦的…”
“命苦嗎？”
“從小就沒有父親，現在又變成這樣。”
“爸爸小時候也不常在家…”紀子洋小聲反駁着，雖然語氣有些虛弱，“還不都一樣。”
“呵呵，那怎麽能一樣，”母親輕笑兩聲，似乎在嘲笑紀子洋的愚笨，“你們沒法比。”
“怎麽沒法比？”
“虧你還是當心理醫生的，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雖然你爸過去很忙，但是家庭這個概念對你來說是完整的，而衛嘉樂是真正的單親家庭，你心裏知道你是有父親的，可是衛嘉樂的心裏也很清楚，他是個被父親抛棄的孩子。”
紀子洋聽了媽媽的話，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聽衛嘉樂說起家裏事的時候，衛嘉樂的臉上那淡淡的笑容。
為什麽在說着這樣的事情時，還會微笑呢。
“這麽說起來，他其實很堅強啊…”
紀子洋自言自語般的念着，母親也在電話那邊表示贊同。
“所以那孩子比你早熟多了，也确實比你堅強。”
“…媽…”
“的确是啊，小時候不都是他陪着你，照顧你嗎。”
“我覺得是我一直在照顧他吧。”
“哦？我還以為你只是拿人家當玩具呢。”
母親不冷不熱的調侃了一句，卻讓紀子洋原本已經很落寞的心情更加跌入谷底。
“…媽你怎麽能這說我。”
“不過那孩子倒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可是接着，母親的話又讓紀子洋的眼睛亮了。
“…他喜歡我？”
顯然，兩個人口中的喜歡不是一個概念，但是同樣的字眼還是戳中了紀子洋的小心思。
“不然呢，小時候那孩子可是什麽都順着你，你怎麽擺弄他都行，有時候我看了都來氣。”
“啊…是嘛…”
紀子洋垂下眼睛，忍不住抿着嘴巴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也對，他一定是喜歡我的，要不怎麽會總來我們家住。”
“…這個，跟喜不喜歡你可沒什麽關系吧？”
“恩？”
電話那邊沉默了，紀子洋等了很久，似乎母親在考慮怎麽開口。
“洋洋，你真的一點都不了解衛嘉樂家裏的事嗎？”
紀子洋聞言，心中忽然泛起了陣陣好奇，“什麽意思？”
“唉…也難怪，那會兒你還小。”
“到底怎麽回事？”
“其實那孩子有時候來咱們家，不光是為了找你玩的…”母親又猶豫了半晌，終于還是說了起來，“咱們家那地方小，什麽事都瞞不住，鄰居也有背後說的，我也知道一點，他媽媽那時還挺年輕的，就一個人…也确實不容易……”
母親說的斷斷續續的，很多東西不用說的太露骨，卻讓紀子洋在震驚的同時了解到了很多事。
記憶裏的雷雨夜，小小的衛嘉樂披着藍色的透明雨衣站在紀子洋的家門口，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跟媽媽說，我想來你家住。”
那時，紀子洋只是單純的認為衛嘉樂是擔心他一個人在家，會寂寞，會害怕打雷。
“因為家裏來客人了。”
卻忽略了那句真實的原因，雖然與後來兩個人喜歡整日膩在一起無關，但是那時衛嘉樂第一次到來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家裏來了客人，不方便。
可是紀子洋并不對這樣的真相感到震驚，也并不會對衛嘉樂母親的私事感到震驚。
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小小年紀的衛嘉樂，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
可是再可是，為什麽經歷着這一切的衛嘉樂，卻還能總是對他露出那麽明朗的笑容呢？
那個小小的身軀中，到底承受了多少本不應是他所應該承受的東西，卻還是努力的将一切壓抑在心底的最深處呢？
這樣下去會瘋掉的吧？
紀子洋忘了他是怎麽挂掉的電話。
此刻他只是不住地在腦海中思考着，到底他心愛的衛嘉樂，獨自背負了多少不願示人的心事呢。
衛母回到家裏時，衛夕正在廚房刷碗。
她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自顧自的站到陽臺上點了支煙。
本來還想小酌幾杯，但是今天兒子回來了，她還是不要那麽做的好。
過去已經留給兒子很多不好的回憶了，現在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衛母有過一段很消沉的經歷，在家裏出了那樣的事情以後，唯一的兒子又變成了那副樣子，任誰都會感嘆命運多舛。然而這一切都是她這個做母親的責任，沒辦法，那時的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衛夕的母親早先是個很“沒用”的女人，娘家條件很好，從小就是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麽大苦，事事都有家裏安排，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排行老小的她從來什麽都輪不到她去想，不能說養成了什麽不好的習慣，但是性格上确實挺小女人的，沒什麽主見。
其實要不是後來遇見了衛嘉樂的父親，聽了父母的話找個好人家，她估計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份上。
那是她唯一做過的抗争，為了愛情，和家裏都鬧掰了，一個人從南方跟着衛嘉樂的父親來到了北方。
衛嘉樂的父親看起來真的很不錯，人很英俊，氣質也不俗，對人還溫柔。
只是唯一不好的，他對誰都很溫柔，在感情這方面，是個自私的人渣。
兩個人有了衛嘉樂沒多久，那個男人便抛棄了衛嘉樂他們母子二人。
衛母一直對衛嘉樂說，他親生父親已經死了。
雖然衛嘉樂知道，他父親是跟別人跑了，不要他們了。
但是說實在的，衛母這句話還真不是随口說說的，因為她确實不知道那人的生死，人家一走就沒了音訊，從來沒再出現過，誰能知道他是死是活。
抛妻棄子，人畜不如，所以幹脆不如當死了的好。
唯一能說所幸，就是衛嘉樂的父親“跑路”的時候是一個人走的利索，所以母子二人還不至于人財兩空。
從那時起，衛母便一個人帶着衛嘉樂，當爹又當媽的不說，還要謀生計。
娘家對衛母的态度一直挺冷淡的，但是再冷淡，或多或少也都接濟過他們一些。只是除非走投無路的時候，衛母從來不好意思找家裏張嘴。不是她多好強，是她悔不該當初，自覺有愧于家。
心裏的骨氣有是有，可是很多時候，眼前的生活還是讓衛母有些難耐。
尤其是孤家寡人的，還沒個依靠。衛母當時還三十，一個人時間久了，難免就有些寂寞。
其實為了衛嘉樂，衛母已經很慎重了，但是偶爾遇見過她覺得不錯的，她還是不免動心，以為自己還能有新的人生。
只是她沒那麽好命罷了，一個兩個，總是看起來真情實意，去沒有一個願意給她這個托着兒子的女人一個家。
衛母長舒了一口氣，掐滅了煙蒂，嘛，還想那麽多幹嘛呢？
反正也都過去了不是麽。
衛夕收拾完東西，又很自覺的幫母親打掃了一下房間。
母親過去酗酒，可是後來好多了。
尤其是衛夕高中畢業以後，衛母還自己弄了個底商開了家小超市，算是重新開始了生活。
只是好起來的衛母很幹脆的讓衛夕搬了出去，大學的時候住學校，畢業了就給衛夕一筆錢，說是人長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她這個當媽媽的不會限制他。
其實當時衛夕對此也沒什麽太大的感覺，他既不覺得呆在母親身邊受到了限制，也不覺得離開母親身邊就能擁有多少自由。
但是他還是聽話的搬了出去，因為那是媽媽這種存在讓他那麽做的，他覺得那一定是正确的。
尤其是，他一直覺得他的媽媽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恨他。
他永遠也忘不了母親喝醉時對他說過的那些零零落落的醉話，他能感受到母親心中的悲憤，即使他不知道他做錯過什麽，他也不知道那種悲憤到底是不是沖他來的。
打掃完房間，衛母叫住了衛夕。
兩個人相對而坐，桌上還擺着衛母剛剛泡好的花草茶。茶杯裏冒着熱氣，周圍茶香四溢，只是彼此的臉上都沒有太多的溫情。
“衛夕，紀子洋帶你去老宅幹嘛？”
衛夕也沒擡頭，只軟軟地小聲回答，“他…他說要帶我回去看看。”
“回去看什麽？”
“…他說，那是我生活過的地方，可以幫助我…恢複記憶。”
衛母嘆了口氣，又問他，“你就那麽想記起過去的事？”
衛夕沉默了一會，搖搖頭，又點點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的好。
“我、我本來不想的，但是，紀子洋總那麽說…我就，我也想…”
“你想知道什麽，可以來問媽媽，媽媽可以告訴你。”
衛夕聞言擡起了頭，有些迷茫的看着他的媽媽。
衛母則是異常溫柔的看着他，還點了點頭，“你想知道什麽？”
衛夕想了想，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既然他的媽媽說了，他還是順從的将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我，我昨天，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衛夕這樣說着，衛母的眉梢輕微地跳動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示意衛夕繼續說下去，“什麽樣的男人？”
“帶着眼鏡…”
衛母的臉色更差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只是一晃而過，”衛夕頓了頓，又垂下了眼簾，“但是我…我…感覺不喜歡這個人…”
衛母端着茶杯想了想，用着一種很堅定的語氣告訴衛夕，“你确實不喜歡他，因為我當時再婚，你很抵觸這件事。”
“是這樣嗎…”
“恩，就是因為這樣而已，不過那個人已經死了，你不用再為這些事感到困擾了。”
衛夕沉默着，沒有說話。
衛母等了他一會，又柔聲安慰道，“好麽，小夕，我們不要再去想那些沒有意義的過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好麽？”
衛夕擡起頭看了看母親，母親很少這樣溫柔的對他說話，這讓他感到有點…受寵若驚？
不對，不應該這麽形容，可是又找不到別的更為合适的詞語。
于是衛夕小聲的回答着，“…好…”
還乖順的點了點頭。
衛母滿意的松了口氣，兩個人又待了一會，卻又囑咐了衛夕一句，“如果紀子洋再來找你，要你恢複記憶什麽的話，你就不要和他來往了。”
衛夕聞言有些驚訝，母親這句話的語氣和剛才不一樣，充滿了命令的味道。
可是對于這樣的命令，衛夕卻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你聽見了嗎？”
“可是…”
“好了，去洗洗吧，早點睡，你都累了一天了。”
衛母沒待衛夕說完話便擺擺手，然後低下頭自顧自的喝着茶，也不看他了。
衛夕默默地看了看母親，最後什麽也沒說，慢慢的垂着頭走向了衛生間。
前一刻的溫柔轉瞬即逝，果然，他的媽媽其實還是不太喜歡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