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似過客

這一年晥城雨水頻繁, 回南天和梅雨季交替,整座城市泡在雨霧裏,像霧都倫敦。

時聽依舊每天七點不到就起,她會泡杯茶躺客廳的沙發裏看股票, 其實看不大懂, 她沒花心思學過, 手裏那筆巨額資産光是放銀行裏利滾利她也花不完, 但放着什麽也不做,又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于是她拿出一小部分錢交給專業理財師打理,賠了無所謂, 賺了她也不開心,她的錢早花不完。

人一無事可做便喜歡發呆, 她如今常常如此, 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對着陽臺發散思維,等回過神, 天又黑了。

離婚那天,顧淩澤的航班晚點, 她早上七點醒,一整天沒有出門,守着他寄來的那份離婚協議書等了一天。

他回家後第一件事不是找她大吵一架,他這人吵不起來, 總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 而那時候他與她簽署離婚協議, 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似乎這場維持不過七個月的婚姻只有她一個人在乎, 他像過客。

那天的顧淩澤心平氣和,令人發指的平靜,他坐在她對面,隔一張銀色金屬長桌,目光冷淡清明,用鋼筆簽下自己名字,然後推給她,公事公辦的态度,他甚至不願意與她交流,只讓律師向她解說財産分割事項,之後她簽字。

莊庭公館的房子歸屬于她,于是那天他便命人收拾行李連夜搬出去,他東西不多,幾乎沒什麽可帶走的,那天他離開後,她以為這不過一場夢。

後來,她哭過一場,自己待在卧室裏鎖上門,眼睛腫得像被顧淩澤家暴,阿姨還說要報警。

她破涕為笑。

唔,顧淩澤的律師團個個一打十,她得請到什麽樣逆天的律師才能把他送進去喝茶?

獨立設計師的工作對她已無新鮮感可言,她大可以什麽也不做游山玩水,但她需要一份工作來激勵自己,否則她會枯萎得更快的。

雖說她的工作室已半年不開張,但就在昨天,她從峨眉山拜佛歸來,客戶立馬找上門,她因為剛剛從峨嵋山回來還很疲倦,所以應付了事,态度十分随便,但客戶不僅沒有任何意見,反而比她還要熱情,逼她立馬簽下合同,她照做,客戶付了一半定金,心滿意足離開。

一晃又三月過去,仲夏清晨,時聽吃過早餐後出門遛貓,別人都是遛狗,所以小區保安對她印象格外深刻。

遛狗的時候她習慣看微信工作群,查看施工進度,獨立設計師已經不需要參與施工,但還是要跟施工進度。

遛完狗她去圖書館,書看得很雜,她什麽都看,但基本看過就忘,能留在她大腦記憶儲存區的信息和知識很少,但她樂此不疲。

中午她在小區門口一家粉店解決午餐,期間接到物流公司和項目經理打來的電話,那位財大氣粗的客戶從香港定的家具運來了,她得過去看一下。

Advertisement

趕到時,客戶正好就在施工地,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

客戶要求很多,她畫的設計圖因此改了無數遍,家具放好,客戶又讓她替他選燈具,她照做,然後安排電工師傅抽時間過來安裝。

她要離開的時候,客戶忽然對自己的大房子又有新的idea,提出來後讓她修改,她沒轍,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打開筆電,用cad照着客戶的要求修改稿子。

又過一月,客戶的房子裝好,邀請時聽過去享受交房派對,時聽婉拒了,可能去峨嵋山拜佛真的很靈驗,她最近想什麽都成,客戶推都推不掉,上周又開張,廣州的客戶,說一口粵語,她只能聽懂“你好”和一兩句粵語國粹。

周末她搭高鐵去廣州,又搭出租車去客戶陳先生家裏。

唔,客戶陳先生一表人才,但他穿夾板拖鞋,一條黑色大褲衩,外加一件白色大T恤,人潮洶湧,陳先生舉起一串鑰匙串朝她揮揮手,鑰匙串上別保時捷車鑰匙。

她坐到後座,陳先生問她哪裏人,她說是土生土長的晥城人士,陳先生,一位朋友曾是她的客戶,覺得她的設計別出心裁很獨特,所以向他推薦她設計他的婚房。

她說很榮幸。

後來幾次讨論設計方案,她得知陳先生是做律師的,以前在京市一家著名的紅圈所待過,他積累人脈後就回家鄉發展,現在與人合開事務所,收入頗豐,一單能吃十年不止,所以很豪氣。

一天陳太太和她去市場挑選家具,發現她脖子上挂一枚彌勒佛,笑說:“有次我去峨眉山拜佛,看見有人拿着和你這塊一樣的彌勒佛找法師開光,好虔誠,那天好大雨,那人衣服都淋濕了,攤開手裏的彌勒佛,一點沒濕唉。”

時聽愣了會兒,一手撫摸着彌勒佛玉墜,不經意地問:“和我這塊一樣嗎?”

陳太太湊過來仔細看,說:“剛剛還以為只是像,這根本就是那塊嘛。我們有緣,說不定在峨嵋山遇到那個人是你朋友。”

“啊……會有這麽巧嗎,應該只是像吧,彌勒佛的玉,天底下很多。”她說。

陳太太說:“至唔系呢!一模一樣!”

前一句她沒聽懂,于是望向一旁陳先生。

陳先生笑說:“她說才不是呢,一模一樣。”

時聽只是笑笑。

陳先生問太太:“你點知一模一樣?”(你怎麽知道一模一樣)

陳太太:“刻字啦!背後有字羅!”

陳先生笑,對她說:“我老婆講你的玉背後刻字,你睇。”(你看)

時聽茫然地擡起眼睛,看着陳太太,陳太太看上一套檀木茶具,走過去讓服務生介紹,陳先生看中一張太師椅,二人走開,時聽默了默,指腹摩挲着玉墜,背面平滑,但有兩行凹陷地方,她一怔,拿玉墜到眼前看。

果有兩行豎刻小字,繁體。

她凝神細看,上書八字——

順遂無憂  平安喜樂

玉陳于掌心,她的手忽然有些抖。

陳先生陳太太留時聽在廣州游七天,最後一日,陳太太做了一桌潮汕宴招待她,熱情難卻,她吃得好飽,餐後與陳太太在院子裏看月亮,快中秋了,陳太太母親親自做了潮汕朥餅招待她,皮酥薄脆,金黃餅皮上邊蓋紅色印章一樣的字樣,她挑一塊寫“紅豆沙”字樣的咬一口。

很甜。

陳太太問:“你喜歡紅豆沙?綠豆沙也好吃咯!”

時聽眨眨眼,笑。

其實也不是,只是聽聞“紅豆最相思”,不過應該不是這種紅豆吧。

潮汕悶熱潮濕,陳太太母親的老宅沒有安空調,夜晚又熱又悶,時間也才九點,時聽在院子裏納涼,沒多久,陳先生和陳太太打牌回來,帶給她一碗當地特色小吃海石花,涼粉狀,她吃了一碗,還想再吃,陳太太的母親于是又去隔壁鄰居家裏要了一大碗,她不好意思。

第二天返程,時聽只買到下午三點的機票,她還是六點多起,出院子活動筋骨,陳先生正在院子裏扇着蒲扇用筆電打字,見她起早,遞給她一杯涼茶。

她道了謝坐下,瞥見陳先生的筆電屏幕停留在一則新聞稿上,密密麻麻的字,底下一張配圖,只有模糊側臉,她卻忽而失手打翻涼茶。

這麽模糊她也認得,顧淩澤。

照片只展現顧淩澤半張臉,側面,英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雙腿交疊,腿上攤開一份文件,畫面定格在他握筆簽字的一瞬間。

陳先生拿來毛巾給她擦,她失魂落魄。

陳先生笑指着那張照片,問:“你也買了JT的股票?”

時聽先是茫然,不知陳先生指什麽,下一秒又隐約猜到。

陳先生說:“假消息啦,我有個朋友這方面消息很靈通,JT是君源資本控股,背靠大樹好乘涼,不要緊的,不過前段時間這支股持續跌停,許多購入這支股的股民人心惶惶,我老婆怕被套牢,一晚上就斬倉啦,女人就系這樣,空倉沒幾天她又後悔。我聽朋友講,有人在惡意收購JT,不知道JT能不能撐過去,但系這雞股現在好低,我那個朋友講借雞系潛力股,我就瞞着老婆投了一百萬進去,哦呦,要系繼續再跌,我要虧洗啦。”

“……”

陳先生很照顧她,說普通話,但越說越燙嘴。

時聽捧着涼茶,茫然四顧,眼睛被幾滴雨打濕,陳先生趕忙抱着筆電跑回屋,讓她也快走。

她回到屋裏,陳太太剛好起,遞給她一條幹毛巾,瞥見陳先生的電腦,走過來指着照片說:“呢個人好靓仔呃!”(這人好帥)

陳先生醋意滿滿,關掉網頁,說:“邊有我靓仔!”(沒有我帥)

陳太太不理他,進廚房做早餐。

陳先生笑着對時聽講:“你不要和我老婆講我買那支股的事情啦!母老虎好得人驚!”(母老虎吓人)

時聽笑而不語,轉頭看屋外,雨水漣漣,地上水坑泛着霧氣。

陳先生偷偷打開電腦看K線圖,然後掐大腿,過了會兒合上筆電,拿一個蘋果邊削邊講:“我以前在京市紅所的師兄一年賺好多咯,專和有錢人打交道,知道不少有錢人內幕,就剛才我老婆說靓仔那個,就系君源資本的CEO啦,好像家族內鬥,他被貶到海外去啦,不過這靓仔好大方咯,三年前他和老婆離婚的案子就系我那過吸兄接的啦,他前妻一夜變做大富婆。”

“……”

時聽坐在那兒不知道該笑還是該苦笑,她就是那個靠離婚暴富的“大富婆”本人。

至于她分得多少錢,她自己也不知,當時她沉浸于失戀的悲傷中,現在經陳先生一點,她也想知道。

顧淩澤又是被家族內鬥貶到海外,又是公司被惡意收購的,好像有點兒慘,假如他真的撐不下去,她情願把那些資産還給他,她不需要這麽多錢。

航班一落地,時聽回春瀾灣睡了個好覺,翌日醒轉,她睡到十點才起,上午通過線上和陳太太溝通修改設計方案,下午她聯系一位孟昭介紹的會計師事務所的高級經理來替她做資産評估。

經理經過仔細核算,大為震驚,豔羨地報出一個數字給她。

時聽亦怔愣良久,以為自己聽錯了。

顧淩澤,他是瘋了嗎。

“确定……沒有搞錯嗎?”她還處于震顫中,又掰手指數了數,“有這麽多?”

經理笑了笑,說:“只是粗略估計,還不止這個數,時小姐,你的錢多得花不完,除非三戰爆發體系崩潰,或你去澳門無節制地押大小,否則這些錢你這輩子如何揮霍也花不完,光一年利息,普通人苦做一輩子也賺不來。”

時聽沒有言語,望着一沓房契發呆。

經理又說:“時小姐,你名下財産每年都在升值,今年也不例外,這份文件裏列得很清楚,不清楚的我可以再解釋。”

時聽接過那份文件,粗略翻閱,卻還是驚了,擡起臉來。

“我竟不知道曼哈頓西47街這間著名珠寶店也是我的……”

她喃喃自語。

經理只能苦笑,說:“當然,您在瑞士銀行的戶口每年有筆巨額賬目款項便由此産生。”

時聽不明所以,“我沒在瑞士銀行開過戶口啊。”

經理笑,“您名下財産均為合法所得,不必擔心。”

“嗯,我并不擔心這個,只是我好像太有錢,以我每月開支,實在不知道怎麽花。”

經理抹了抹汗,“您可以按自己心意決定,賺錢才是難事,花錢怎麽苦惱?”

時聽又翻閱文件表格,頭疼不已的臉色,指着一串文字說明,問:“這些,這些,也都是我的嗎?”

經理湊上前細看,點頭微笑說:“當然,您名下房産是很多的。”

她問:“可以賣掉一些嗎?我想換成現金,然後買黃金。”

經理直搖頭,說:“曼哈頓上東區的聯排別墅嗎?靠近中央公園的地段是很貴的,賣了不如留着好,而且一整條街那種是不能賣的,但是可以租出去。”

時聽合上文件不再看,她看不完,經理會為她解說,所以她懶得自己看。

她對理財沒有主意,偌大的資産交她手裏,假如她自己打理,雖不至于會敗光,但在她手裏總歸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覺。

“可我不會打理。”

她真心實意感到苦惱。

這些錢,不屬于她的,她要守好,有一天物歸原主。

對于她的苦惱,經理只是一笑置之,說:“時小姐,您說在瑞士銀行沒開過戶,但确實有,我想這筆資産如何處置您是不需要擔心的,這些資産既每年升值,一定有專業的事務所團隊在替您打理,所以您什麽都不用做。”

“這樣嗎,那就好,我不是那麽精明的人。”

經理汗顏,再次苦笑,心想,不精明之人如何能擁有這些?

夏末暑熱不退,時聽一整天窩在家裏畫設計稿,沒有靈感的時候就出門遛貓,一晃又入秋,但秋老虎發威,十月熱死人,孟昭邀她同去海南島,她答應下來。

島上熱浪鹹濕,她和孟昭躺在沙灘上,頭頂駕着遮陽傘,邊喝椰子水邊看人打排球,忽然她刷到一條新聞,驚訝過後問一旁好友:“你要和齊聞聲結婚嗎?”

孟昭笑了,點頭,扭頭看她,“有什麽不好嗎?為什麽這麽驚訝。”

“不是,只是有點突然。”

“不突然,挺好的。”

孟昭扭過臉去,有小孩兒在玩兒水槍,她眼睛忽然濕潤,擡手抹去,罵一句:死小孩兒。

時聽問:“為什麽是齊聞聲?”

“你是好奇寶寶嗎?”孟昭笑,“成年人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他願意娶我願意嫁,兩全其美。嫁給誰都一樣。”

時聽緘默不語,她知道孟昭的意思。

孟昭去年到倫敦,偶遇初戀Ronnie。他們的再遇并不浪漫,Ronnie坐在輪椅上,瘦得不成人形,人來人往的街頭,她卻一眼認出他,推着他的是他的太太安妮。

安妮說,Ronnie只剩三個月。

孟昭泣不成聲。

從安妮口中,她終于知道Ronnie當年為什麽願意接受她父母提出的分手要求。

Ronnie母親患病需要大筆醫療費,他當時只是學生,根本拿不出來,而她的父母說,他如果不離開她,就想方設法讓學院開除他,而如果他接受,他們可以資助他完成學業,并替他母親醫治,他不得不低頭。

所以孟昭覺得,現在她嫁給誰都一樣。

那麽她呢?何去何從?

游客忽然都尖叫着往回跑,時聽亦收好東西,戴上遮陽帽。

一路小跑,後方吵吵嚷嚷,她忍不住回頭,大驚,方才還風平浪靜的大海,此刻巨浪滔天,駭人又驚豔。

孟昭在前方叫她,她應一聲,再不管身後巨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