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往年一樣,廳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本朝并無嚴苛男女大防,故而少年少女們都圍坐在幾條大宴桌前,長輩們則分坐主位兩側。
女皇未露面也就罷了,皇夫謝珺、太仆蕭祁還有前宰相程循也都不在,饒是阿霁使出了渾身解數,可還是無法打消賓客們的疑慮。
“阿霁,陛下平日最疼你了,還是勞煩你去千秋樓請一遭吧!表叔如今致仕在家,平日有的是時間,陛下就算棋瘾大發,也不一定非得這會兒吧?”說話的是阿霁的堂舅盧粲。
阿霁心裏有點發虛,忙打起精神應付,“姑母再疼我,那也是皇帝啊,君臣有別,我可不敢造次。”
“阿霁,你就別謙虛了。”盧粲鄰座那個錦袍玉冠滿面春風的年輕男子笑道:“你在姑母和姑丈心目中的位置,我們這些人加起來都比不上。快去吧,大夥兒都等着姑母宣布開席呢!”
李匡翼這一發話,很多人也都跟着起哄,阿霁便有些左右支绌。
事關重大,她沒敢向任何人透露,以至于到了這個關口,竟無人能替她解圍,要是程小舅舅在就好了,這個書呆子,大年初一非得留守蘭臺。
正當她難以招架之時,門外傳來說笑聲,“觀棋不語真君子,你看看就是不聽,非得在陛下耳邊叨叨,被她給攆出來了……哎呀,幸好過來的及時,快看,有人欺負你閨女!”
衆人循聲望去,就見兩名衣冠濟楚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并肩走了進來。
阿霁滿面激動,提起裙角小跑着迎了過去,興奮道:“姑丈,蕭伯伯,你們可算來了。”
“正趕上給你撐腰。”謝珺含笑挽住她道。
阿霁順勢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瞟了眼李匡翼,噘着嘴巴氣哼哼道:“阿兄非要起哄,讓我去請姑母,這種時候,我哪敢打擾?”
不等謝珺開口,邊上蕭祁忍不住笑道:“幸好你沒去,不然你姑丈還得落個教女無方的罪名。”
晚輩們早起身迎了過來,李匡翼連聲解釋那都是誤會。
千秋樓那邊的情況不得而知,阿霁偷眼打量,見謝珺和蕭祁把酒言歡神色如常,想必姑母應無大礙,她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來一半。
謝珺雖無子嗣,但廳中卻數姓謝的最多。
他有七個侄子侄女,如今皆已成婚,個個攜家帶口,滿滿坐了兩大桌。
他一過來,孩子們便跟前跟後要讨壓歲錢。
女皇不在,所以壓歲錢由皇夫代發,都是金燦燦的鳳始通寶,每年皆有一枚。除此之外,還有各色小禮物。
席間觥籌交錯,絲竹管弦,輕歌曼舞,直鬧到天黑透才結束。
散去之前,大家吵着要拜別女皇。
二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缺席歲朝家宴。即便明着不說,可心裏必定都在犯嘀咕。
阿霁轉頭想謝珺商量對策,可他竟沒了蹤影,她急得差點哭出來。
關鍵時刻,女尚書姮娘過來穿口谕:“陛下和程相公仍未分勝負,你們若是想謝恩,便去千秋樓下拜一拜,記得別出聲,否則若是擾了她的思緒,她定會生氣的。”
千秋樓上華燈四起,彩絡紛飛。
衆人行至曲廊下,仰頭看到頂樓窗紙上映着兩個對弈的人影,看身形裝束正是女皇和前宰相程循。
衆人不敢吱聲,依次拜別後,由內侍領着回去了。
等到賓客散盡,阿霁才拔腿往樓上跑去。
檐下侍立的皆是女皇心腹,見她過來并未阻止,只沉默行禮。
她一口氣跑上了頂樓,看到蕭祁負手站在門口,面上是少有的凝重。
宮女打起簾子,阿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去。
棋榻前跽着個儒雅老者,青袍方巾,美髯如畫,神态藹然,與他對弈的并非女皇,而是一個形态略為相像的女官。
“姑母呢?”她顫聲問。
女官朝裏間望了眼,輕聲道:“陛下還未醒。”
程循則盯着身畔銅爐,溫聲道:“陛下只是突發心疾,并無大礙,公主不要擔心。”
怎能不擔心?她腿腳發軟,茫然四顧,“怎麽不見禦醫?”
程循面色古怪,詫異道:“公主這是糊塗了?”
阿霁恍然大悟,慶陽虎視眈眈,揚州搖擺不定,儲君之位虛懸,姑母在這個時候倒下,若是驚動了禦醫,怕是會朝野動蕩。
“有老夫在,足矣。”程循撚須道。
他致仕後迷上了岐黃之術,遂一頭紮進了藥草醫理中,幾年來頗有成效,阿霁竟忘了這一茬。
她拭去眼角淚花,小聲道:“我去看看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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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箔銀屏,繡幄低垂。
錦榻在兩座重臺蓮花銅枝燈間,昏迷的女皇仿佛置身于燭海中。
雲鬓高聳,輕袍緩帶,交領下露着半截雪色修頸,神态安詳,眉目寧和。她如今四十有六,但素來精神飽滿熱情高漲,外人幾乎看不出真實年齡。
在人們的想象中,掌權者應是莊嚴肅穆、沉穩持重的。
可女皇少時朝氣蓬勃活潑熱烈,有着瑩潤的面龐和明媚的五官。
人到中年後,顴骨和下颚漸顯,剛毅和果敢随之浮現,終于有了幾分大衆期許的君王氣象。
此刻她靜靜躺在那裏,謝珺跪侍在側,正俯身拆她發髻上的珠钿花釵,一顆顆一支支,全都細心地收攏在帕子裏。
阿霁站在熏籠旁望着他,嗓子裏像堵了團棉花。
謝珺将除下的飾品包好,輕輕塞到了枕畔,呢喃道:“明兒若什麽找不到就問我。”
阿霁鼻頭一酸,頃刻間濕了眼眶。
姑母生性疏狂,從不在乎身外之物,可姑丈卻總愛收拾她掉落的羅帕香囊釵環佩玉等。
有時候她醉了,也是他親自為她更衣卸妝,從不假手別人。哪怕是阿霁,也只能從旁幫襯。
她喚了聲姑丈,謝珺置若罔聞,只失神地盯着榻上之人。
阿霁滿心恐慌,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想要去探姑母的鼻息。
“你做什麽?”他面色鐵青五官猙獰,眼底泛着可怖的猩紅,聲音粗啞得吓人。
阿霁慌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跪了下來。
“她只是睡着了,”他緩了緩聲氣,攬住阿霁安慰,“她睡着了,你別碰她。”
所有人都諱莫如深,阿霁只得往最壞的方面猜。
在她設想的人生裏,無論何時都有姑母庇佑,有姑丈愛護,還有無數親朋手足扶持……
“姑母醒醒,我有許多話想對您說……”她捧着女皇的手瑟瑟發抖,如凄惶無依的幼獸,哀懇地呼喚着。
謝珺見此情狀,心下大恸。
待回過神來又悉心勸慰,可勸着勸着,自己竟也忍不住哽咽。
外間程循聽到響動,心急火燎地奔進來,見父女倆正抱頭痛哭,氣得跌足長嘆,“怎麽回事?還沒到生離死別的地步呢!”
便在這時,女皇悠悠轉醒。
程循立刻笑逐顏開,将謝珺往旁邊擠了擠,跪在腳踏上專心請脈。
“他倆哭什麽?”女皇緩過來後清了清嗓子,茫然道。
程循雙眸微合,囑咐道:“靜下心,別說話。”
女皇轉動眸子,瞟了眼可憐兮兮的倆人,半開玩笑道:“想吃我的席,沒那麽容易。”
她向來不忌談生死,阿霁早習慣了,不禁破涕為笑,拽出帕子抹淚花。
謝珺則滿心後怕,蒼白着臉哼了一聲,轉身去外間盛參湯。
待他進來時,程循已扶着女皇坐起,他以為對方會識相地讓開,想不到人家卻施施然伸手,接過白瓷盅包攬了他的活計。
“還好只是虛驚一場,”程循無視謝珺滿眼的冰刀霜劍,面向女皇心有餘悸道:“差點以為陛下不要老臣了。”
謝珺的臉皺成了一團,拽過阿霁,鄙夷道:“你是讀書人,多少注意點措辭,沒看她丈夫和女兒都在跟前嗎?”
阿霁咬着下唇,死命憋笑。
程循不理會,只一味面向女皇噓寒問暖,末了,陰陽怪氣道:“看吧,三十多年前老臣就說過,陛下當配風雅之士,而非莽撞武夫,辯不過人時,便只想動粗。”
“你……”謝珺将拳頭握得咯嘣響,生怕落人口實,只得壓抑住火氣道:“你是有家室的人,有點分寸感行不行?”
“我沒有家室,”蕭祁掀簾而入,含笑走進來道:“我不用注意什麽。”
謝珺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吐了口濁氣,無奈道:“你又來湊什麽熱鬧?”
蕭祁越過他,走到榻前跪下,禮畢,戲谑道:“陛下就是太縱着他了,您瞧瞧,他如今活脫脫一個妒夫!開國皇後都沒他嚣張。”
“你——”謝珺咬牙切齒道:“你出去。”
阿霁忍俊不禁,這種場合她早見怪不怪了。
前大将軍陸琨在世時,程循還未卸職,每回只是旁觀他們三個掐來鬥去。
後來陸琨逝世,程循竟也加入戰團,且臉皮比誰都厚,看得阿霁都汗顏。
這種時刻女皇向來作壁上觀,就着程循的手飲完一盅參湯後,氣色逐漸好了許多,見謝珺被嗆得毫無招架之力,這才伸了個懶腰下逐客令,“時辰不早了,你們還賴着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