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珺立刻志得意滿,讓到旁邊道:“二位,請吧,別耽擱了,我和陛下還要趕回宮呢!”

蕭祁一臉關切道:“這幾日休沐,前朝的事有中書省和政事堂盯着,陛下何必着急?不如就在這邊歇一晚上。”

女皇并未松口,仍執意要走。

蕭祁便道:“那讓微臣護送您回宮?”

他是太仆,掌管車輿,這原是他分內之事。謝珺卻總嫌他多餘,恨聲道:“溫德殿執掌燕寝①事宜的黃門令殁了,你若有意,不妨連夜自宮去做替補,以後便能常伴陛下左右。”

蕭祁白了他一眼,趁熱打鐵進谏道:“陛下,有些陳規陋習早該革除了,咱們這都女皇臨朝二十年了,內寝怎麽還要閹人侍候?依微臣看,應該選……”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謝珺捂住嘴巴,連推帶搡地扭了出去。

“我是你表兄,長幼有序,唔唔……謝珺你客氣點,陛下,救命啊,陛下,有人挾持朝廷重臣……”

蕭祁早年也是羽林衛出身,和謝珺曾是同僚。

但他做了禦前近臣後,整日養尊處優慣了,體魄身手自是比不上謝珺。

程循從旁看着,有些哭笑不得。他将手中白瓷盅遞給阿霁,起身一揖道:“老臣也該告退了,今晚就歇在別館,陛下若有事派人傳喚即可。”

“辛苦先生了。”女皇微微欠身道。

“咱們君臣之間,不必言謝。”程循語重心長道:“以後還是少參加太過激烈的運動,以免損傷玉體。”

“我心裏有數。”女皇道。

程循又掃了眼阿霁手中瓷盅,“《漢書》中說,以黃金為飲食器可益壽。如今國力遠勝當年,陛下适當奢侈一下,也不算什麽。”

女皇揉揉眉心,笑道:“壽數這種東西,非人力所能左右。”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程循殷切道:“就試試吧!”

女皇不置可否,阿霁卻悄悄記在了心裏。

送走程循後,她立刻返身回來投入女皇懷中,緊張道:“姑母,吓死我了,您到底怎麽回事?”

女皇笑着拍了拍她的背,随後低頭解開衣襟,指着心口一片淡淡疤痕,輕聲道:“舊傷作祟罷了!”

阿霁幼年學認物時,對心跳很感興趣,最初分辨左右,靠的便是聆聽。

姑丈的心跳雄渾有力,沉穩強健,‘噗通噗通’像擂鼓。姑母的心跳則像個喜怒無常的孩子,實在摸不出規律。

“方才夢裏聽到你在喚我,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都沒有告訴過你。”女皇掩好衣領,悵然道:“我二十歲時,天下大亂,衛室傾頹,諸侯各自為政,只有六皇兄有實力重整山河。但因天象異常,故遲遲未能正位。”

“當時熒惑守心,墜星安定郡。而我和你姑丈,正在那裏紮根。有妖人算出我是變數,操縱着一柄詭異的木劍來殺我。在場之人都被攝住心魂,我竭盡全力也只能周旋一二,那東西太厲害,它震碎了我的劍,震斷了我的腕骨,我已避無可避。絕望之時,有個女孩子沖上來替我擋了一劫……”

阿霁從未聽她說過這件事,不由滿面震驚。

女皇想到這裏悲傷難抑,緩了口氣繼續道:“那柄木劍洞穿了她的身體,也刺進了我的心房。她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襟,瀕死之際,她用盡全力喚了我一聲阿娘。”

阿霁瞠目結舌,震驚得無以複加。

女皇微微仰頭,将眼底氤氲的淚意逼退,強笑道:“你必定很好奇,我怎麽會有女兒呢?”

阿霁雞啄米似的點頭,心中五味雜陳。

女皇神情有些恍惚,澀聲道:“她呀,是我前世的女兒,借別人的軀殼,來找我重續骨肉親情。可惜,老天太過殘忍。”

阿霁一時無從應對,這太匪夷所思了。

女皇垂眸望着右腕,慨嘆道:“自那以後,我便無力拉弓,也再不敢聽任何人喚我阿娘。”

即便聽上去很荒謬,可阿霁看得出來,她并非借故搪塞,而是認真地同她解釋。

那樣深沉的悲苦和憾痛,絕非做戲,她定是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原來她不讓自己改口,除了政治考量,還有其他原因。

哪怕自己再乖巧再貼心,這輩子都越不過她心中那個女兒。

而在親生父母那邊,她早已成了外人。

阿霁很想問一句,那我算什麽?

可她說不出口,多少年來,她早習慣了将個人的感受深深掩?蒊埋。

幽怨也好,不平也罷,這輩子想必都沒有機會表露。在別人眼中她太幸運,得到的太多了,豈能再生妄念?

她正欲起身時,女皇卻緊緊抱住了她,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那樣。

“我很欣慰,你自小就和姑丈親,他比我更擅長照顧孩子。若你依戀的是我,恐怕會很失望。在皇帝的職責面前,什麽都得退讓。”女皇貼了貼她瑩潤的額頭,柔聲道。

阿霁如在夢中,好半晌才壓下翻湧的思緒,仰頭問道:“姑母,您是古今第一位女皇嗎?”

“應該不是,我所做的,前人必定都做過。”她緩緩道。

“為何史書中未見記載?”阿霁納悶道。

女皇放開手,含笑捏了捏她的臉蛋,意味深長道:“那你得去問程郎,因為史書都是他那樣的人寫的。”

程雲軒做起居郎時,阿霁是她的小尾巴,後來他去蘭臺修史,阿霁又常借口查閱典籍去尋訪,這在宮裏不算秘密。

此刻被公然點破,她不覺羞窘難當,讪讪地低下頭去。

女皇卻沒有打趣她的意思,略顯惆悵道:“興許鳳始年間的一切,将來也會從史冊中消失。”

阿霁胸中震顫,一股莫大的悲怆迎面襲來,不覺心情激蕩,淚盈于睫。

在宏大浩渺的歷史長河中,她個人的悲歡渺小如塵埃。

以前耿耿于懷的,突然便消逝如雲煙。

從未見誰要求男皇帝做好父親,她怎能苛求女皇帝做好母親呢?哪怕此生只是姑侄名分,她也應當知足。

彷如撥雲見日,阿霁心下漸漸明朗,眼前也不覺開闊。

“姑母,”她指了指女皇心口,輕聲道:“既是舊傷,為何之前從未發作過?是不是……有什麽誘因?”

女皇微怔,神情極為複雜,似有些意外,卻又有點贊許和驚喜。

阿霁惴惴地望着她,見她眉宇漸至舒展,嘆了口氣道:“你猜的不錯,的确有些誘因……”

她頓了一下,悵然道:“慶陽的訃告比賀禮先一步到了。”

阿霁的心頓時揪緊了,慶陽王妃是女皇表姐,也是她的摯友。世子貞吉幼時曾養在女皇膝下,因着這份情誼,他一直視阿霁為小妹,逢年過節都有問候和禮物。

可今年好像沒有一直不見音訊,難道……

她正擔憂時,卻聽到女皇略帶嫌棄的聲音,“是慶陽王崔昱,死得極不光彩。”

阿霁對崔昱無感,只關心王妃母子的現狀。

女皇揉了揉眉心道:“暫且安好,崔昱倒是走得輕松,可貞吉生性純良仁弱忠厚,于政事上毫無建樹,這等時候,哪裏壓得住陣腳?”

慶陽崔氏曾是本朝最大諸侯,鼎盛之時統轄三郡十六城。若非十五年前兄弟阋牆內讧慘烈,朝廷未必能将其收服。

如今實力雖不及過去,但累世經營,勢力盤根錯節,還是不容小觑。

崔昱死後,當年攜殘部逃往奢延澤的老三崔旻必會卷土重來。

“姑母,我有一事不明,”阿霁疑惑道:“太宗皇帝英明神武,為何卻給自家舅父封了個世襲罔替的異姓王?難道他不知道,數代以後,崔家會成為本朝最大毒瘤?”

女皇轉動明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阿霁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惴惴等着,生怕她語出驚人。

這會兒正說到?蒊慶陽崔氏,該不會派她去和親吧?

危急時刻,她突然靈機一動,煞有介事地問道:“姑母,世上真的有輪回嗎?人真的會有前世的記憶?”

女皇似有些頭疼,揉着太陽穴,面泛為難,含糊其辭道:“生年不滿百,不是什麽都能一一經歷,沒見過的奇事也未必就不存在。”

阿霁若有所思,簾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她喜道:“姑丈回來了。”

謝珺進來後,阿霁識趣地告退,準備連夜去張羅給姑母換食器的大事。

至于姑母未能解答的疑惑,改日去問姑丈即可。

謝珺仍失魂落魄,面上憂懼也未褪盡,等阿霁一走,便快步上前緊緊擁住了女皇,貼在她頰邊平複着急促的氣息,呢喃道:“泱泱,你方才去哪裏了?”

“我去北邙山轉悠了一圈,”她笑着撫他微顫的肩背,安慰道:“別擔心,這不是回來了嗎?”

北邙山有歷代公主的埋骨之地崔園,亦是帝陵所在,此刻聽到這三個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下回再這樣吓我,我立刻就自刎。”他惡聲惡氣道:“等你醒來了可別後悔。”

她絲毫不受威脅,笑眼彎彎道:“當真?到時候可不知有多少人想讓我開六宮十二院,看看誰後悔。”

眼見他要炸毛,她忙連聲安撫。

随着年歲漸長,她城府越深,心思也越重。他吃過任性的虧,自然見好就收,不忍她耗費心神來開解。

“今晚不回去了吧?”他摟着她商量道:“這邊人多熱鬧,明兒外面肯定擠滿了拜年的孩子。”

“你既如此喜愛孩子,為何不去謝家過年?你的侄兒侄孫們可是年年盛情相邀啊!”她好奇道。

他低笑道:“我是愛孩子,但我只愛你生的孩子,或者我養的孩子。”

她偏頭凝注着他,撐起身吻了吻他左眼冷硬的琉璃珠,“你養的孩子如今大有長進,我打算派她出去歷練一番,你意下如何?”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是該歷練歷練。”他贊許道:“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敢在宮變時趁夜缒下城,越境去搬救兵了。”

她掩面苦笑道:“別提了,我搬來一家子白眼狼,差點把我們都葬送。”

想到前廢帝李旭,兩人都不禁感慨萬千。

那時候太艱難了,誰也不敢奢望未來。

“讓她安心過個好年,”女皇和聲道:“等上元節後再說。”

“我替阿霁謝謝你。”他尋思道:“這孩子第一次出遠門,可得好好為她安排一下。你覺得崔遲如何?”

“論能力倒是小兒輩中的翹楚,可他的性格……”女皇擔憂道:“阿霁怕是轄制不住。”

“俗話說柔能克剛,試試吧!”謝珺若有所思道。

作者有話說:

注釋:

①泛指古代帝王居息的宮室。

劇透:女皇是重生者,所以她說的前世女兒也是真的,不是在信口胡謅騙小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