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閣餘寒在,新年舊燕歸。梅花猶帶雪,未得試春衣。”①
阿霁牽袖捉筆,口中念念有詞,少頃,一雙燕子躍然紙上。
文婢蜻蜻驚奇道:“真是栩栩如生。”
阿霁放下筆,轉身去盥洗。
蜻蜻問:“要裱起來嗎?”
阿霁羞慚道:“好生藏起來吧,我畫着玩而已。”
論畫技,姑母喜好寫意,而她擅長工筆。看慣了姑母恣意灑脫的畫風,再看自己的作品,總覺得呆板無趣。
蜻蜻不甘心,“奴婢覺得很漂亮啊,應該挂在廊下,興許能招來真燕子築巢呢!”
阿霁忍俊不禁,搖頭道:“少拍馬屁,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姑母登基之初,宮中節儉之風盛行。
她本人帶頭不穿奢華錦繡,春衫夏衣皆以素羅裁制,有時即興揮毫,在衣裙上作畫,宮人見狀紛紛效仿,此風盛行了近十年。
阿霁耳濡目染之下,也對繪畫頗有興趣。但她只畫美好之物,不像姑母,心情不佳時會畫滿紙青面獠牙的鬼怪。
“公主!”鄭女史款款走進書閣,叉手一禮,“新豐縣主今日要去程宅拜年,問您可願同往?”
新豐縣主即雍王次女李霈,與程月羽志趣相投,兩人同在國子學任教,平素最為要好。
又因兩家沾親帶故,身為晚輩以往每年都去程宅拜年,偶爾也會帶上阿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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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循致仕後,為方便夫人往來于荊州和洛陽之間,便舉家搬到了都城西南。
宅邸建于松風嶺,北瞻邙山,南眺洛水,東望城闕,西顧旗亭。
午宴罷,李霈攜了程月羽去畫樓撫琴,阿霁則趁機去書閣找程雲軒。
薰風解愠,晝景清和。
阿霁倚在隐囊上,仰手撥弄頭頂竹風鈴,與對面琴音相和。
丈許開外的書案後,坐着個年方弱冠的文雅青年,眉目疏淡氣質寧和,指節修長白皙如玉管。
單論相貌,他只能算中等,但他最吸引阿霁的是身上的翰墨香和文人氣息,這在少年人裏是極其罕見的。
如今太平日久,王孫貴胄中多是鬥雞走馬之輩,以至于出一個稍微像樣的崔遲,長輩們便如獲至寶……
崔遲?阿霁不自覺動了動腳趾,可是一想到他的倨傲輕狂,心頭的愧疚立刻煙消雲散。
便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
阿霁意猶未盡,忍不住爬起來,探身去查看。
對面軒窗大開,姐弟倆的居處之間有一片園圃。
這邊地勢稍高,舉目望去,湖石假山重巒疊嶂,越過那幾株遒勁老梅,琴臺前的景象依稀可見。
阿霁忍不住輕呼一聲,受驚般縮了回來。
程雲軒撂下書,起身過來查看。
阿霁雙手掩面,兩耳緋紅,恨不得鑽到案幾下。
“撞到頭了嗎?”他關切地查問,阿霁來不及阻攔,他一擡眸,便看到對面绮窗下兩個曼妙女郎正交頸鴛鴦般纏綿擁吻,到了忘情處,素手探入對方襟懷……
那倆人他再熟悉不過,一個是新豐縣主李霈,一個是他的胞姐程月羽。
他向來冷靜自持,可這會兒卻也亂了分寸。
正窘迫之時,少女清甜的氣息到了耳畔,“小舅舅——”
程雲軒心底翻起一絲熱浪,忙轉過身去平複紊亂的思緒。
“那樣很好玩嗎?”阿霁眨巴着一雙水潤的黑眸,挽住他手臂,伸長脖頸好奇道。
程雲軒定下神來,牽她至書案前,拿過一個蒲團,正色道:“非禮勿視,乖乖坐這,不許再看。”
阿霁斂起裙裾,乖巧地蹲踞在書案對面,手捧香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程雲軒心亂如麻,眼前的字跡像是從紙面浮了起來,他的視線甫一觸及便會逃開。
阿霁的眼神如夏日豔陽,灼得他滿心滾燙。
“小舅舅,”她嗓音甜潤,比琴聲和風鈴更撥人心弦,“我也想像她們那樣親親。”
程雲軒的手微微一顫,幾乎握不住書卷,“非禮勿言!”
阿霁歪着頭道:“你敢不敢看我?”
程雲軒無奈,擡頭直視着她道:“再胡鬧,我就叫羅羅了。”
羅羅是阿霁身邊的‘四大神獸’之一,每每出宮形影不離,此刻正站在板壁外的走廊裏。
一縷額發飄到了鼻頭,阿霁鼓着腮幫子吹開了,可仍覺得癢。
她跽起身,雙肘撐在書案上,悄聲道:“小舅舅,告訴你個秘密,姑母可能會派我去慶陽和親。”
程雲軒又是一驚,思忖良久,搖頭道:“絕不可能,慶陽王世子幼時曾養在陛下身邊,哪怕回到了藩地,他也必定心向朝廷,無需下此血本去籠絡。”
阿霁原是随口試探,不料他竟是這種反應,頓覺無比掃興。
“若是非要和親,那也應該是去揚州。”程雲軒沉吟道:“王世寧死後,王家子弟中再無不世英才,所以江南各地常有紛争,近年來歸順朝廷的呼聲不小。我看過你及笄時的地方禮單,王家送的賀禮不同凡響,應是有示好之意。從現下局勢來看,你嫁到揚州,遠比嫁到崔氏劃算……”
程雲軒正滔滔不絕的分析時,忽覺氣氛不對,這才看到阿霁淚痕斑駁,鼻頭通紅,竟像是無比傷心。
她再也聽不下去,起身強笑着道:“坐得氣悶,我出去轉轉。小舅舅,你好好看書吧,我不打擾了。”
阿霁是姊妹中最漂亮的一個,儀态萬方類其母,清俊秀逸勝其父。
美人落淚,格外惹人憐。
哪怕遲鈍迂讷如他,看到眼前這副嬌怯情态,也不由心生憐惜,待要問清緣由,她卻已奔出書閣,‘噔噔噔’下樓去了。
作者有話說:
①張起《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