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羅追下來時,阿霁正途經小園。
太陽隐入雲層,梅間薄雪泛着幽冷的光,恰如她此刻晦暗的心情。
對面樓上複又響起铮铮琴聲,接着有人啭喉高歌相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①
方才還纏綿入骨情熱如火,怎麽轉眼間琴音裏卻有悲聲和無奈?
阿霁心裏酸酸脹脹,正難受之際,程雲軒追了過來。
她此刻不想理他,看了也不看轉頭便走。
他跟上來低聲下氣道:“阿霁,你別生氣,要是你去揚州和親,我便也跟着去做你的幕僚。”
阿霁哭笑不得,但心裏的确舒坦了不少。
可她還是想問,為何不是情郎呢?
“承慶年間,前廢帝南征失利,遭王家瘋狂反撲,恰逢西北動亂,洛陽兩面受敵,天下已有分崩離析之勢。當時陛下還是長公主,正坐鎮南陽,代行荊州刺史之職,因她一封書信,家父便辭官別親,押着幾車家當千裏迢迢投奔了宛城公主府。後來朝廷兵敗如山倒,洛陽告急,廢帝向慶陽崔氏求援,并答應派陛下去和親。”
阿霁向來便喜歡聽父母輩的故事,當即頓住,回過頭望着他。
“陛下離開荊州,一去便是數年,公主府偌大基業,全都由家父一力操持。那期間揚州和梁州不斷派人勸降,但凡他心志稍有不堅,恐怕天下格局便要大改。似那般風雲際會的傳奇,我輩難得再見,如今我最想做的,便是完成父輩們最大的心願——收複揚州,統一天下。”
相識多年,他向來韬光養晦,含而不露,阿霁從來不知道他竟有此雄心壯志。
可惜,他此刻同她推心置腹,也不過是讓她知道,在他的功名簿上,她只是顆棋子罷了。
“小舅舅不該同我說這些,”她甫一開口,只覺滿嘴苦澀,“王家從開國之初便經略揚州,實力遠比崔氏雄厚,我何德何能,可擔此大任?況且當年我姑丈為收複洛陽,曾率精銳孤軍深入,親手斬殺逆王,如今他的遺腹子被王家奉為主,豈會容我興風作浪?”
心底绮思旖念蕩然無存,再擡頭時,忽覺黑雲壓城,天昏地暗。
阿霁有些後悔方才的沖動,卻也無比慶幸沒有挑明。
本以為崔遲是最讨厭的男人,可如今看來,程小舅舅比他還可惡。
便在這時,園門外響起腳步聲,一名小婢行色匆匆,禀報說崔郎來訪,主人請他們去中廳會面。
阿霁聽到崔遲的名字,不由想起那日的刻薄之言,當即大驚失色,也顧不得方才的不快,懇求道:“我不想去,勞煩小舅舅替我遮掩一番。”
語畢即攜羅羅避往別院,後又輾轉躲到了松林中藥廬。
童仆殷勤招待,又是煮茶又是獻果,阿霁意興闌珊,只呆坐在爐前烤火,連火星濺在裙上也未發覺。
羅羅連忙用茶湯澆滅,吩咐藥童去前面取她的備用衣裙。
“公主為何對崔小郎避如蛇蠍?”羅羅好奇道。
阿霁将臉埋在臂彎,有氣無力道:“我開罪過他,這會兒見面肯定要吵架。”
但她此刻失魂落魄,實在無力與人起争執。
可那崔遲睚眦必報,慣會惡語傷人,還是暫避鋒芒為上策。
又坐了會兒,正欲讓羅羅去打聽李霈何時走,卻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
羅羅起身查看,望見來人連忙行禮,“見過程相公、崔郎君!”
阿霁一驚坐起,局促不安地望着他們。
程循微笑道:“方才阿軒說殿下不舒服,竟自己來此找藥嗎?”
阿霁滿面尴尬,偷瞟了眼崔遲,卻見他神情頹喪,如行屍走肉,竟絲毫沒看到自己。
“崔阿兄這是怎麽了?”她按捺住竊喜,佯作關切道。
程循攬着崔遲的肩,無奈道:“方才和阿羽說完話就這樣了,想必是受什麽刺激了,我帶他過來紮兩針,開點舒胸順氣的藥,待會兒心竅一通就好了。”
阿霁恍然大悟,猜到他應該是被程月羽拒絕了。
又見他走路時右腳微跛,便有些良心發現,覺得落井下石看熱鬧有些不地道,遂起身告辭:“舅公,那你們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
回去的路上,阿霁和李霈同車。
李霈生于開明四年,即鳳始元年。
長姐一出生便被封為令德公主,幼妹則被姑母欽封為令儀公主,只有她夾在中間,只得了個縣主的名號。
許多人都替她惋惜,但她本人卻似乎并不在意。
她的性格有點像雍王,淡漠疏離清冷自矜,雖過了雙十年華,卻始終不願成婚,甚至揚言若再逼迫便出家做女道士。
阿霁一直以為她孤高自賞不染塵埃,直到今日看到她和程月羽……
“你不對勁。”李霈瞟着她熏紅的雙頰,納悶道:“該不是小舅舅對你做了什麽?”
阿霁目瞪口呆,心想着她這是以小人之心毒君子之腹,忙搖頭道:“怎麽可能?是車裏太悶了,我有點心慌。”
“那你去騎馬呀!”李霈指着外邊道。
阿霁嬌養慣了,能舒服地坐車,為何要去手拿颠簸之苦?于是不想理她,用披帛裹住了頭臉。
李霈忍俊不禁,攬她入懷,和顏悅色道:“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別不好意思。傻妹妹,跟我說說,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親了?抱了?還是摸了?”
山中高士般不染塵埃的二姐竟說出這般低俗的話,阿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掙紮着想逃離李霈的懷抱,臉頰突然蹭着一團綿軟,她愣了一下,意識到那是什麽部位時,心差點迸出腔子。
“小舅舅不是那樣的人,”她逃也似地掙開,一本正經道:“他才不會做出那般……不軌之舉……”
“什麽不軌?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②”李霈笑着打斷道:“你已經及笄了,又生得如此漂亮,他竟還那般拘禮,要麽是對你無意,要麽就是個呆子。”
阿霁被她勾起傷心事,抱肩縮到了車壁一隅。
她的手無意間碰到自己筍尖般的胸,偷偷捏了捏,好像有點輕微刺疼。
可是日間看她倆互相揉捏撫愛,明明好舒惬的樣子,莫非是自己太小了?
她偷偷瞟了眼李霈的胸,頓覺自慚形穢,咬了咬唇道:“別說了,我再也不喜歡小舅舅了。”
眼看李霈又要調侃,她忙轉移話題,“我在藥廬見到崔遲,他像被打了一棒的落水狗,究竟怎麽回事呀?”
李霈‘噗嗤’笑了,長眉微挑,幸災樂禍道:“他去向阿羽求婚,被明确拒絕了。”
“為何這麽着急?”阿霁驚訝道。
“阿羽年後要去南陽,協助她母親擴建女學,歸期未定,他能不急嗎?”李霈一手扶額,神情有些低落。
阿霁似有所悟,原來是離別在即,難怪樓上琴音忽做悲聲。
顯而易見,程雲軒對她無意,程月羽也對崔遲無心。
而李霈和程月羽同為女子,想必世所難容,一時竟不知誰更可憐。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司馬相如《鳳求凰》
②出自《孟子·萬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