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定王府是謝珺私宅,毗鄰北宮,與阿霁的寝殿僅隔一道宮牆。
登高俯瞰,飛梁跨閣,雲樹廊庑,盡收眼底。
王府後面依次是武庫和太倉,乃是洛陽命脈所在。
春寒料峭,楊柳風急。
阿霁裹緊狐裘,不顧蜻蜻的呼喚,小跑着穿過門廊,徑直奔去找謝珺。
謝珺正領着一群人在偏廳忙活,她一進來,餘人皆躬身告退。
阿霁見廳中大方桌上鋪滿了圖紙和模具,一一翻開,辨出是盔甲的部件圖,有護手、護腕、護胫、胸甲、裙甲、面甲等等。
侍從捧來執壺和銅盆侍候謝珺盥洗,阿霁轉過來,好奇道:“姑丈要做盔甲?”
謝珺擦幹手上水漬,問道:“要不要給你也做一副?”
阿霁想到翠羽營女将的飒爽英姿,不禁兩眼放光,“好呀,我要漂亮一點的,別太沉。”
蜻蜻已經追了上來,正幫她解狐裘,謝珺轉頭吩咐她将阿霁平時裁衣的尺碼寫下來,已備參考。
侍從領着蜻蜻出去了,阿霁驚詫道:“姑丈這是認真的?”
謝珺笑而不語,走到火盆前去烤手。
阿霁跟上去,坐在他旁邊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珺搖頭,和聲道:“防患于未然。”
阿霁心頭一沉,伏在他膝上道:“我要去慶陽了,和蕭伯伯一起,您可要保重啊!”
他顯然早就知道,所以并不意外,只問她有何打算。
阿霁茫然道:“我心裏沒底,所以才來向您求助。”
謝珺沉吟片刻,問她:“你知道你姑母為何派蕭伯伯和你同往嗎?”
阿霁搖頭,眨巴着眼睛道:“求姑丈賜教。”
謝珺有些難為情,赧然道:“他和慶陽王妃少年時是戀人,後來也藕斷絲連,關系非同尋常。”
阿霁驟然聽到此等豔聞,正不知所措時,他又補充道:“還有一個人你得留意——冀州刺史魏簡,他也是王妃的情人之一。”
阿霁瞪圓了眼睛,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讷讷道:“原來蕭伯伯一直不娶妻,是因為董阿姨,我還以為是……”
謝珺橫了她一眼,她立刻識趣地噤聲。
“他那個人沒心沒肺,游戲人生,才不會為誰守一輩子,不過是習慣了逍遙自在。”謝珺沒好氣道。
阿霁粲然一笑,反問道:“那姑丈會為一個人守一輩子嗎?”
“當然……”謝珺下意識道,待看清阿霁促狹的神情,不由頓了一下,哼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告訴你這些?”
顯然不是讓她背後說人是非,莫不是……阿霁心頭突然敞亮,興奮道:“是讓我利用他們三人的關系,去維持北方的安定?”
謝珺面上流露出幾分贊許,“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很欣慰。放心去吧,我們永遠都是你的後盾。”
阿霁壓下心頭感動,故意嘟着嘴,委屈巴巴道:“慈父手中線,游女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提前歸。”
謝珺謝俊不禁,揉着她的腦袋道:“好端端的詩,被你改成什麽樣了?”
阿霁蹙眉道:“別家孩子初次離家,父母都是百般不願,千般不舍。”她拿眼角瞟着謝珺,不滿道:“可我總覺得,您巴不得我現在就走。”
謝珺坦然道:“真聰明,我正有此意……”
阿霁氣鼓鼓道:“那我真走了!”說着作勢要起,被謝給拽了回去。
“等你做了父母,就會明白我們有多無奈,既想讓你永遠無憂無慮,不染塵埃,又擔心有一天我們不在了,你無法獨自面對風浪……”他欲言又止。
阿霁想到了元日家宴上姑母空落落的座位,嘴一癟,眼淚‘吧嗒’掉落下來。
太突然了……不,其實是有征兆的,最早應追溯到姑丈五十大壽。
城西有大戶修園,鑿湖時掘出一塊殘碑,其上出現女皇做公主時的封號懷真,出于邀功心理,當做壽禮送進了宮。
姑母看後神色大變,次日便催她上進,并開始着手讓她從政……
“你們一定要在,”她忍淚吞聲,哽咽着道:“我原本想再偷兩年懶,等十七歲再長大,可現在改變主意了,我要快些長大,這樣就能保護您和姑母了。”
謝珺也有些傷感,掏出帕子塞進她手裏,強笑着道:“你姑母最讨厭人哭鼻子,快擦幹淨。”
阿霁胡亂抹了臉,撒嬌道:“那她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就從不哭鼻子嗎?”
謝珺垂眸,輕輕摩挲着右腕,神情有些癡迷,喃喃道:“她這般大的時候,已經是孤女了,父族母族皆無倚仗。而我是個沒落世家子,羽林軍中的低階軍官,什麽也幫不上她……她很少哭,哪怕在我流放雍州,為我送行時,留給我的也都是明媚笑顏。如果那時候她哭了,我一定活不下去……”
阿霁啞口無言,抱住他手臂,端詳着他右腕上紋的那只鳳鳥。
聽說是姑母年輕時玩鬧,随手畫的,他舍不得擦掉,便讓人紋在了手上。
“又扯遠了,”他回過神來,苦笑道:“上了年紀的人,一旦追憶起往昔就沒完沒了。”
可能是要遠行,阿霁心裏很不是滋味,只恨自己沒有早生幾年。
“你最近的情緒怎麽起起伏伏?”謝珺拍了拍依在臂彎上的小腦袋,笑着問道。
阿霁淡笑不語,開始有些憧憬慶陽之行,想到王妃的風流韻事,不禁有些心癢,忸怩道:“姑丈,那我姑母……有沒有別的情人?”
謝珺愣了一下,苦笑着道:“像她那樣耀眼的人,自然追求者衆多,這還用問?”
阿霁來了興致,抱着他手臂嬌聲道:“她可有中意的?”
“在我之前有過一個,”謝珺倒也沒生氣,從容道:“但他并非良人,已經死去多年。”
阿霁覺察到他身上漸漸騰起的殺意,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是您殺的?”
謝珺駭笑:“我怎麽敢?當時我在別處打仗,一度陷入重圍,是你姑母和崔大将軍設局伏擊那人,順道替我解了圍。”
“崔叔叔?”阿霁驚訝道。
謝珺點頭,“那是他們第一次合作,從那以後他便追随了你姑母。”想到往事,他不覺慨嘆道:“巾帼何言輸須眉,她那樣強大,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自己報仇,好像根本就不需要我。”
阿霁聽得熱血沸騰,可是看他這般失落,便不忍多問,笑着央求道:“我明日便要離京,姑丈行行好,今晚讓我去陪姑母,好不好?”
謝珺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實在不好拒絕,只得忍痛割愛,“那我睡外面!”
這大冷的天,還非要過去一趟?阿霁無奈,屈指刮了刮臉頰,笑着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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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謝珺果真宿在別室,阿霁心滿意足得霸占了禦榻。
姑母就像高空的太陽,渾身充滿了力量,每當她情緒低落或虛弱難過時,只要靠近她就會很快恢複過來。
即将遠行,哪怕心知他們早安排好了一切,可她心裏還是沒底,必須得挨着姑母睡一晚上,才能有信心面對未知的一切。
一夜好夢,阿霁醒來時枕畔已空。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寝閣,看到姑母已經洗漱過,正坐在鏡臺前準備梳妝。
阿霁奔過去,戀戀不舍地抱住了她。
尚服局的女官們環侍左右,見此都不禁露出和藹笑顏。
她們皆是女皇身邊的舊人,也算是看着阿霁長大。
“今日常朝!”女皇撫着她的背,柔聲道:“時候還早,你再去睡會兒。”
阿霁想到姑母竟不能送行,不由鼻子發酸,抱住她含含糊糊道:“那你親我一下。”
難得看到端莊乖巧的小公主撒嬌耍賴,女官們都啞然失笑。
阿霁卻是不覺,雙臂仍緊緊抱着女皇的腰。
女皇微怔,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捏着她溫軟的臉蛋道:“阿霁乖,就當是出去玩幾天,我們都在家等你呢!”
阿霁沒經歷過死亡,卻覺得分離比死亡還可怕,以前去長安探親都沒有這種感覺。
她揉了揉眼睛,抱住女皇的脖頸,在她兩邊臉頰各吻了一下,卻仍不願撒手,懇求道:“我再親幾下。”
說罷又吻了她的眼睛和額頭,這才癟着嘴松開了手。
不料她還未收回臂膀,女皇卻一把将她擁進了懷裏,狠狠抱了抱。
阿霁驚喜莫名,頓時睡意全消。
她正自激動難耐時,女皇竟像幼時那般将她打橫抱起,送回了寝閣。
阿霁腦子暈乎乎,像飄在雲端,真希望那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
女皇将她放回榻上,掖好被角,沉默着轉身離去。
阿霁拉過錦衾蒙住臉,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人活一世,應該論跡不論心,她決定不再介意姑母心中是否有別的女兒。
在此後的漫長旅途中,阿霁睡夢裏仍會想起這個溫暖有力的懷抱,那成了她最隐秘的力量源泉。
作者有話說:
孟郊:把我的《游子吟》改成這樣,我要打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