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樓船頂層配有大宴廳,一應家具皆為紫檀雕花。
座次之間或置山石盆景,或供時興花卉,或列熏爐銅鼎,板壁上懸有寶劍、玉璧、字畫等,地面鋪着巨幅回紋勾邊寶相花團波斯毯。
主座兩側的銅鶴銜燭燈上系了白绫,是此間唯一的素色。
慶陽歷來有‘北地明珠’之美稱,豐饒富庶,冠絕冀州。
單看先王崔昱這艘奢華專用座艦,阿霁就不禁心生感慨,姑母縱使有千匹禦馬又算什麽,哪裏比得上諸侯王的移動宮殿?
“阿霁,你的口味沒變吧?”經年不見,貞吉表兄依舊溫和親切,引她入座後,殷勤介紹菜品,“這是釀燒兔,你以前在信中說很想嘗一嘗。”
阿霁聞到肉香不禁食指大動,可是礙着崔遲在側,只得咽下口水。
但今日的崔遲很奇怪,竟斂起鋒芒,破天荒地跪侍在食案旁,拿着匕首幫她分肉。
釀燒兔①是本地名品,将兔子腿腳肉剔下,加切成絲的肥嫩羊膘,與米飯和佐料拌勻後填入腹中,以線縫合後杖夾烤熟,滑嫩可口,香氣撲鼻,食用時需切片。
阿霁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婢女又奉上一只碧玉甕。
貞吉介紹道:“這是玉葉羹,奶香濃郁,鮮美可口。”
此羹既有乳酪,又有菌菇,雖是素羹,聞上去卻并不遜于釀燒兔。
“這是河西肺②,從胡人王帳傳過來的。取新鮮連心羊肺一具,用肉汁拌開豆粉,再用韭汁拌開面粉,加蜜和酥。與碾成粉的核桃、松仁攪勻,灌肺煮熟……”
說到飲食,貞吉可謂如數家珍。
阿霁聽得入了迷,一時竟忘了旁邊的崔遲,直到他将切好的兔肉捧上,恭敬道:“殿下,請用!”
他的聲音介于少年的清潤和青年的低沉之間,平時刻薄慣了,故作謙遜時有些做作。
阿霁不知他有何目的,有意逼他發作,于是顧左右而言他。
貞吉性情和善,又是兄長,不忍崔遲當堂出醜,便想替他解圍,戲谑道:“安徐,你舉得還不夠高!”
崔遲納悶之際,阿霁卻倏地紅了臉,飛快奪過盤子,哼道:“為老不尊!”
貞吉失笑道:“我們才差了幾歲?我可擔不起這個‘老’。”
阿霁舉箸,垂眸細細品味着兔肉,小臉上滿是陶醉。
崔遲對于文史典故不太熟,一時沒反應過來,仍舊布菜盛湯。
阿霁礙于情面,只得配合,又因貞吉方才的玩笑,連眼睛都不敢擡,一味埋頭用飯。
看到他們兄友妹恭一團和氣,貞吉滿面欣慰,贊許道:“安徐真是長大了!”
崔遲唇角噙笑,謙和道:“阿兄過獎,以前年少無知,對公主多有冒犯。”
他望向阿霁,言辭懇切道:“還望公主海涵。”
阿霁恍然大悟,原來是做戲給表兄看。
她本想找機會私下和貞吉說話,此刻卻只想将崔遲拉到角落,好好質問他一番。
用過茶點後,貞吉推衣而起,緩步走到窗前,遙望着遠處壯闊的大河悵然道:“要變天了,咱們這次須得齊心協力,共渡難關。”
不等阿霁發話,崔遲立刻上前大表忠心。
那副狗腿樣看得阿霁直皺眉,等貞吉一走,她便嗤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來此有何目的?”
“奔喪啊,”崔遲沒好氣道:“慶陽王可是我親二伯!”
慶陽王崔昱和大将軍崔易是親兄弟不假,但崔易早年叛出慶陽後,兩家再無往來,為何此時修好?
阿霁心下狐疑,轉身欲走。
崔遲上前一步,警告道:“阿兄對我印象極佳,我勸你不要挑唆。”
此刻沒外人,他便恢複了一貫的冷峭倨傲,甚至有些無賴。
“阿兄?叫得好親熱。”阿霁意味深長道:“但願你算計他的時候,可別忘了同出一宗。”
“這就不裝了?”崔遲盯着她失笑。
水光與天光交織,倒映在他深邃眼瞳中,隐約泛出一絲詭秘的黯藍。
阿霁被他看得不自在,心虛道:“我裝什麽?”
“你不是最愛在人前裝傻充愣嗎?”崔遲挑眉道:“怎地在我面前,又是一副小狐貍樣?”
阿霁噎了一下,反唇相譏:“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你來慶陽,莫非要豪賭一把?”
崔遲被踩到了痛腳,沉聲道:“胡說什麽?”
“那日在程家藥廬,是誰一副死狗樣?”阿霁嬉笑着推開他手臂跑了。
待跨過門檻,她才扶着門框探出頭,笑眼彎彎道:“算算日子,小姨姨早離開洛陽了。虞家在南陽文壇名聲顯赫,想必會有許多青年才俊上門拜訪!”
崔遲抓狂,暴躁地嘶吼了一聲。
阿霁看他吃癟,心下極為痛快。
明明在程宅拜年那日,她也心死如灰,可一想到崔遲比自己還慘,心裏便舒坦了許多。
作為一個好學的孩子,阿霁當晚就從伴讀和女史處了解了幾個新鮮詞,諸如磨鏡、斷袖……
程雲軒雖未明了她的心,可他并無意中人,自己還是有勝算的。
崔遲可就慘咯,小姨姨喜歡的是女孩子,他只有重新投胎才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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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後,阿霁找來蕭祁,讓他靠岸後派人去探訪這邊的形勢。
蕭祁胸有成竹道:“放心,一切都在咱們掌握之中。”
當年崔家內讧,慶陽王崔昱向朝廷求援。謝珺率兵助他打退了勾結外敵的老三,回師時趁機在各處布了暗樁,這次為了阿霁,臨行前将一切都交待給了蕭祁。
他們私下裏雖鬥得像烏眼雞,但在大事上從不會含糊,蕭祈向他保證一定讓阿霁平安無虞,順便立個大功。
蕭祈暗暗打量着她,長輩們已經着手為她鋪路了,但她似乎還未覺察。一個從未經過風浪的天家貴女,她那雙稚弱的纖手,真能掌得住大衛這艘巨船嗎?
“蕭伯伯,蕭伯伯……”阿霁擡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麽呢?”
蕭祈回過神,慈和一笑:“我在想,公主真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
阿霁道:“我也覺得。”
自從和姑母開誠公布後,她胸中郁積的塊壘便逐漸消解,沿路壯麗的山河風光更是令她心胸開闊,再不會像從前那般別扭。
暮色四合時,樓船靠岸。
一行人被徑直迎去慶陽王府,阿霁跟随蕭祁先去靈堂上香祭拜,然後才分道揚镳,由崔家仆婦領着去內宅見王妃。
王妃着素色錦袍,裹玉色巾帼,妩媚袅娜不減當年。只眼眶微紅,神容悲戚,腮邊隐有淚光,倒真像個凄慘無依的未亡人。
阿霁頓生恻隐,本想安慰,待走近了才發現她畫着改良過的愁眉啼妝。用胭脂和珍珠花钿代替了鉛粉與烏膏,風致楚楚,別樣動人。
王妃帶人先向阿霁行國禮,阿霁坦然受之,随後又向她執子侄禮。
寒暄過後,王妃屏退随從,攜她入內室,憂心忡忡地詢問女皇近況。
阿霁猶豫了一下,想到姑母曾說這世上若有一個女子真心追随她的理念,那必是慶陽王妃。
她便如實道出女皇玉體微恙,可礙于形勢,仍不敢懈怠。
王妃聽罷潸然淚下,阿霁素來以為她心如鐵石,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傷懷。
“阿姨莫擔心,我走的時候,姑母已經大好,她還……”她頓了一下,羞赧道:“她還能抱起我呢!”
王妃輕拭眼角,苦笑道:“她那個人呀,就愛逞強。”語罷又銀牙暗咬,恨聲道:“朝臣們欺她無嗣,隔三差五便想尋隙生事。她為了震懾住居心叵測之輩,哪裏敢生病,哪裏敢示弱?”
說到這裏她突生愧悔,以帕掩面低泣道:“我若是……若是知道她能當皇帝,當年打死我都不會告訴她……”
“告訴她什麽?”阿霁扶她坐下,好奇道。
她輕輕擺首,澀聲道:“沒什麽。”
作者有話說:
①②出自《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古菜譜,[元]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