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崔家墓園位于郁致城北,山環水繞藏風聚氣。
出殡那日,哀聲動地。
阿霁跟在王妃身邊,冷眼瞧着崔遲裝孝子,和貞吉一起扶靈出府。
宗親們披麻戴孝,尾随在棺椁後。
送葬隊伍極其龐大,除崔氏親族外,還有門客屬官、僧侶道士、看熱鬧的百姓等,一眼望不到邊。
趁着人多眼雜,阿霁隔着紛飛的紙錢用唇語問蕭祈:“都安排好了嗎?”
蕭祁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安心。
誠如姑母所言,郁致城比她想象的還要熱鬧。
哪怕女皇授意王妃将崔昱遺體藏在冰棺,暫緩發喪,可争取來的時間還是不夠應付各方變數。
崔家老三的勢力早就滲入城中,王家也派出奸細渾水摸魚,而朝廷的冷竈起新煙,将火燒地更旺。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到了墓園後,阿霁下車,和衆人一起舉哀。
她的侍婢們皆環繞在側,滿面警覺。
可直至墓門封閉,也未見有意外。
阿霁不禁暗想,這個崔旻還挺講道義。知道若破壞了兄長的葬禮會遭人唾罵吧?
事實上,她高估了崔昱的道德水準,他只是在等時機。
暮色漸昏,正是倦鳥歸林人困馬乏之時。
突聽得高處傳來嘹亮角聲,接着馬蹄迅疾如驟雨,呼嘯着沖過來将回程的隊伍截成了數段。
同車宮女吓得抱頭尖叫,阿霁鎮定地啓動機關,車門和車窗外霎時升起了由銅片硬木及精密鎖子甲制成的防護板。
哪怕流矢橫飛刀光劍影,暫時也傷不到她分毫。
外邊喊殺聲震天,間或夾雜着女眷的尖叫和哭泣,車窗上偶爾發出嗡鳴,想必是箭矢撞了過來。
二婢感到車身震動,立刻慌作一團。
阿霁沒見過這陣仗,心裏也怕,可她沉着慣了,但還不至于慌亂,遂定下神安慰她們。
王妃母子的車在他們前頭,也不知處境如何。她從透氣孔向外張望,直看得心驚肉跳。
天光越來越暗,約摸過了兩刻鐘,刀兵之聲漸息,外間車壁響起熟悉的暗號。
阿霁轉動機扣,将窗口的防護板緩緩升了一半,血腥味撲鼻而來。
“公主,賊兵退了。”般般發髻歪斜滿身狼狽,“但他們攜了強弓勁弩,我們沖不出去。”
太陽漸次落山,遠處叢林中火光點點,阿霁意識到被包圍了,看來只有等援軍的份。
她正欲問般般傷情,卻見她指了指旁邊,“崔小郎說有事面見公主。”
阿霁将窗上隔板完全升起,暮色裏現出一名端坐馬背的少年将軍,身板筆直,如一杆鐵槍。
阿霁看到他,下意識地挺起了腰,揚聲問:“崔阿兄何事?”
“殿下,單獨談談吧!”崔遲策馬過來,随手一揖,語氣凝重道。
阿霁不敢掉以輕心,唯恐他和賊兵暗中勾結,但這種形勢下也無從拒絕,遂道:“你上車來談,記得卸甲。”
崔遲皺眉,面上老大不樂意。馬車周圍槍戟如林,就算她出來,他還能吃了她?
他執拗道:“你出來。”
阿霁心生警覺,板着臉道:“愛談不談!”她放下簾子,示意蜻蜻掌燈。
随行的虎贲将軍來報,說賊兵勢頭太猛,我方防備不及,隊伍被沖散了。此刻正忙着布防,并設法與前邊的王妃母子和後邊的太仆取得聯絡。
“多派些人手,務必要保全王妃和世子。”阿霁再三叮咛,“這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半分閃失。”
虎贲将軍退下後,外邊響起侍從的聲音,“公主,崔小郎來了,已依言卸甲。”
阿霁面露驚訝,沒想到他會妥協。
蜻蜻和蠻蠻則齊齊搖頭,勸谏道:“公主三思啊!”
“去吧,”阿霁眨了眨眼,神秘一笑道:“我有分寸。”
二婢相繼下車後,崔遲珊珊而來。
他不僅卸去甲胄,還簡單梳洗了一番。
玄色窄袖單绫袍,羊脂白玉蹀躞帶。他未戴幞頭,發髻绾得倉促,鬓角洩下幾縷蜷曲濡濕的發尾,柔化了冷硬剛毅的臉部輪廓。
哪怕是便服,仍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對阿霁而言,車廂寬敞高闊。
可在崔遲看來卻略顯局促,因他實在高大,雖不過十七歲,身形卻遠比同齡少年茁壯。
“崔阿兄,坐吧!”阿霁讓了讓,禮貌地拍着身畔空席。
崔遲向來鄙夷洛京浮華豔冶绮靡放蕩之風,一心想求娶溫婉貞靜冰清玉潔的程月羽。
為此他潔身自好,從未與任何女子獨處過。
今夜可是努力說服自己,本着一心為公的精神才上了阿霁的車。
原以為站着就把話說了,可事實上根本挺不起腰。
無論屈膝跪着,還是躬身站着,都像回話的奴婢。
阿霁嘛,抛開身份也不算外人,就和自家姊妹差不多。
何況他若不坐,反倒給她笑話了。
略一沉吟,他便拱手謝過,掀袍落座。
**
壁上數盞琉璃燈,華光映亮了崔遲額角的汗珠。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阿霁,狹長的鳳眸中幾乎噴出火來。
阿霁一臉無辜,“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既起歹念,就休怪我不客氣。”
崔遲又掙了掙,可腰間、手臂和腳踝皆被牢牢拷着,根本使不上勁。
舒适寬敞的坐榻陡然變成刑椅,僅僅是因為一句話。
他提出以阿霁為投名狀,假意倒戈崔旻,伺機取他項上人頭。只要崔旻一死,賊人就會望風而逃,否則唯恐夜長夢多,城中生變。
阿霁聽後并無過激反應,正商讨細節時,忽地反手扳動了機關。
只聽得‘咔噠’幾聲響,靠背後猛地鑽出數條飛索,像生了眼睛般各司其職,分別铐住了他渾身各關節。
難怪特意囑咐他卸甲,他還以為她嫌血污汗漬腌臜,卻原來……
想到這裏,崔遲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你快把我放開,”他沖她呲牙,惡狠狠道:“否則我讓你此行功虧一篑。”
阿霁指了指脖子,從容道:“再發橫,我這就給你加條項圈,看你還神氣得起來不。”
她說着莞爾一笑,作勢去摸機關。
崔遲抑制住怒火,閉上眼不去看她的惡毒嘴臉,在心裏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強迫自己冷靜。
“你把我放開,不然我要喊人了。”他壓着嗓子道。
阿霁忍俊不禁,故意拖長尾音調侃:“喊什麽——非禮嗎?”
崔遲霍然啓眸,惱羞成怒道:“你身為公主,應該做洛陽閨秀的表率,怎可如此輕佻放浪?”
阿霁向來以淑女自居,平素很注意言行舉止,第一次被人質疑品行,氣得眼淚差點湧出來。
這輛車是謝珺送她的及笄禮,車中那八爪魚似的機關也是他精心設計的。
他曾委婉地告訴阿霁,可以和男子同車,可對方若有非禮之舉,她只需按動車壁隐秘處的機關,便能将其制住。
阿霁約莫知道非禮的意思,但具體所指卻不是十分清楚。
她認識的少年郎君不少,其中不乏風流浪蕩者,可因她身份特殊,那些人只敢和她的女伴調笑,對她從來都是畢恭畢敬。
方才不知為何,嘴裏突然蹦出了那個詞。哪知對面竟是個貞潔烈夫,聽不出玩笑也就罷了,還露出一副被調戲的屈辱模樣。
阿霁喘了口氣,欲反唇相譏,可臉皮太薄,實在說不出口,便咬了咬牙故技重施。
崔遲現下有些杯弓蛇影,一見她去摸機關,連忙驚叫道:“且慢……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輩子的跟頭都在她身上栽完了,他沮喪地想他們一定八字相沖,老天保佑,以後再別碰到了。
作者有話說:
皇夫:泱泱快看,這是我送阿霁的禮物,是不是很貼心很有安全感?
女皇(捂眼):我怎麽覺得不太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