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捉蟲)

約摸半個時辰後,随從們總算找到了車府丞。

車門打開的瞬間,突聽得一聲短促的呼哨,像是回應一般,外圍傳來響亮的馬嘶。

崔遲挾着阿霁跳下車,如離弦之箭般躍上了馬背。

“公主——”般般驚叫了一聲,待要去追,阿霁袖中甩出一物,大聲道:“我和崔将軍去前邊看看,你們不要跟來。”

般般正遲疑之際,羅羅已經挺槍追了上去,大喊道:“放開我家公主!”

作為阿霁的貼身宮女,她從未見她與外男同乘一騎,若是程郎倒也罷了,畢竟打小相熟。

可崔郎眼高于頂,兩人從無私交,何況阿霁一到郁致城便叮囑過她們要提防他。

“快追啊,崔将軍劫走了公主。”眼見護衛們還呆愣着,羅羅忍不住回身大吼了一聲。

甲兵們半信半疑,有的跟了上去,有的跑來請示般般。

般般正湊在羊角燈下看阿霁的留書,短短幾句話,卻叫她心慌意亂冷汗直冒。

阿霁說她要跟崔遲去刺探敵營,讓她們設法配合。

這可如何是好?眼見他們越走越遠,般般來不及細想,跨上馬背一面號令甲兵們去追,一面再三囑咐不要傷到公主……

林間風疾,崔遲策馬狂奔,肩上扛着面随手奪來的旗幟,東/突西撞,朝着外圍沖去。

他對此間布防了如指掌,但凡有哨兵查問,只需報上名號即可順利通關。

眼看就剩最後一排拒馬①,忽聽得背後傳來尖銳的示警聲,接着鐘鼓齊鳴,喊殺陣陣。

阿霁整個兒伏在馬背上,雙臂緊緊攀着鞍子,腦中只有一個聲音:不要掉下去。

眼看就要撞上拒馬,她不由心驚肉跳,閉上眼睛尖叫起來。

預料中的人仰馬翻并未上演,耳畔傳來崔遲的疾喝,“飛燕,跳!”

身體猛地一颠,像是騰空而起般,等再落到實處時,阿霁渾身骨骼全都重組了一遍。

她還沒緩過神來,崔遲卻将缰繩塞到了她手中,囑咐道:“看到東南方的三處火光了嗎?往那裏沖!”

說罷也不等阿霁做出回應,他便丢下旗子摘弓搭箭,轉頭奮力迎戰。

阿霁本能地抓着缰繩控馬,這哪裏是被劫持?分明是自行投敵啊!

她一輩子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從未想過一天會劍走偏鋒,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

不住有人縱馬攔截,但因顧及阿霁而不敢放箭,只一味恐吓威脅。

火光越來越近,一隊人馬迎面而來,為首漢子高喊道:“土反其宅,水歸其壑。”

崔遲接過缰繩,回道:“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②”

對面傳來歡呼,那漢子一聲令下,驅馬過來接應。

**

賊首崔旻應是個兇神惡煞的莽漢,阿霁一直這樣認為。

可當一大群人簇擁着個素衣皮甲的儒将闊步而來,周圍頭目喽啰盡皆參拜時,她才恍然驚覺自己膚淺了。

“小郎君,還不見過主公?”方才引路那漢子悄聲道。

崔遲顯然和阿霁一樣意外,聽到提醒才回過神。

賊兵本部駐紮在射姑山對面高地,下馬後行了三刻鐘才到。

阿霁此時衣衫褴褛,首如飛蓬,怎麽看也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公主。

當屬下禀報,說崔遲帶着公主來投奔時,崔旻是不信的,打趣道:“賢侄若真有誠意,就應當帶貞吉的項上人頭來。”

崔遲慚愧道:“叔父麾下精兵強将雲集,尚且無法取得世子頭顱,侄兒單槍匹馬,又哪裏做得到。”

崔旻被他将了一軍,神色略顯難堪,阿霁忍俊不禁。

一時間,數十雙眼睛齊齊望向了她。

她雙手被反綁,脖子上還架着柄鋼刀,心底雖怕得要死,但胸中卻升起一股豪情。她不禁去想,若是姑母陷入這種境地會作何反應?

姑母定是渾不在意的,因她說過,她相信天命站在她這邊。臨行之時,她也祝福自己此行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就算他能做到也不會去做,因為他想要取的是你的項上人頭。”她迎視着崔旻探尋的目光,氣定神閑道。

衆人齊齊一驚,早有兩名護衛搶上前要擒崔遲。

“且慢,”崔遲蕩開兩人,擡手道:“大家冷靜,莫要受她挑撥。”

他向崔旻拱手一禮,正色道:“叔父明鑒,你我俱出自崔氏,理當守望相助,怎可同室操戈,讓李家人看了笑話?”

崔旻捋了捋颔下短須,曼聲道:“賢侄說的是,可你父親叛出家族,弑兄誘嫂,說他是百年來崔氏最大的罪人也不為過。”

崔遲的臉色很難看,沉聲道:“對子謗父,最是無禮,您身為長輩,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眼見崔旻有些理虧,他繼續道:“聖人有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叔父開明豁達,為何卻要我父親做愚忠愚孝的蠢人?同為祖父的兒子,大伯是王妃所出,就該享盡尊榮,受萬人敬仰。而我父親是胡女所生,就活該當牛做馬任人欺淩?哪怕大伯為了活命出賣他,他也不能反抗嗎?”

崔旻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他是妾生子,在嫡母眼中并不比奴仆高貴多少。

若非他自小學會察言觀色,懂得奉承嫡母巴結長兄,恐怕處境比崔易好不到哪裏。

當年崔易射殺長兄崔晏歸降李家公主時,對他和二哥來說無異于天降綸音。

只要長兄活着,無論他怎麽折騰,照樣有父母寵着,有三大族捧着,有無數人敬着,他們哥倆永遠只能是他的馬前卒。

當時他倆趁着中原大亂擴張領地時,長兄在做什麽?

他在修園建樓,準備迎娶公主。

送親隊綿延數裏,浩浩蕩蕩從他倆的地盤經過時,他們無不竊笑,都等着看知道真相的公主作何反應……

要是早知道公主最後重整山河,讓即将土崩瓦解的王朝走上了中興,那他們就該半道劫殺,早早送他們兄妹歸西,這樣天下才能亂得徹底一點。

對于野心之輩來說,世道越亂越好。

然而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往事已矣,休要再提。”他幹笑兩聲,邀請崔遲入帳詳談,阿霁則被帶去隔壁。

也不知他們商量了什麽,半晌後小喽啰相繼送來盥洗之物和吃食,還給她松了綁。

阿霁雖饑餒勞頓,但卻不敢碰食物,只用清水洗了手臉,以指代梳,理順了淩亂的鬓發。

她剛整好衣裙,帳外就傳來說話聲。

崔遲道:“殿下,我們可以進來嗎?”

“我說不可以你們會走嗎?”阿霁氣呼呼道。

崔遲沒作聲,掀起簾子讓到了一邊。

崔昱緩步而入,鄭重一禮,語氣謙和道:“崔某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對殿下多有冒犯,還請殿下恕罪。”

阿霁狐疑地瞥了眼崔遲,駭然道:“你們想做什麽?”

崔遲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崔旻則笑着踱了兩步,用商量的口吻道:“聽說殿下還未許婚?崔某鬥膽,想為犬子求娶殿下。”

阿霁有些傻眼,事态的走向完全脫離了他們讨論的範疇。

該不會是崔遲把她賣了吧?她心頭頓時一凜,怒道:“崔安徐,你心裏只有同宗之誼,可還記得朝廷對你們父子的恩典?你長這麽大,吃過慶陽崔氏一粒米,喝過慶陽崔氏一滴水嗎?你先是大衛的子民,女皇的臣屬,其次才是崔氏子弟,可你竟然勾結叛賊算計于我,你還是不是人?”

無論真相如何,攻讦崔遲準沒有錯,誰叫他扮演叛徒呢!

崔遲被她罵得狗血淋頭,崔旻也看呆了。

他幹笑兩聲,正待勸解時,阿霁卻調轉矛頭,轉向他道:“開國之初,功臣雲集,你們崔家的祖先在承聖年間根本排不上號。若非太宗皇帝踐祚後,感念他對孝武皇後的照顧,格外施恩,哪來的世襲罔替異姓王?扪心自問,你們崔家對得起衛室、對得起李家、對得起太宗皇帝嗎?”

叔侄倆面面相觑,誰也沒想到一個看似稚拙的嬌柔少女,竟如此牙尖嘴利?

作者有話說:

①拒馬: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鑲嵌帶刃、刺。用以阻止和遲滞敵人軍馬的行動,并可殺傷敵人。

②出自先秦佚名的農事祭歌。

遠離京城的阿霁逐步掌握了罵街技能,不做淑女可真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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