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周烏漆墨黑,不聞犬吠雞鳴.
前面這座荒宅裏卻火光點點,人影幢幢,穿過破敗院牆,門廳前的紅燈籠隐約可見。
阿霁不寒而栗,平穩落地後,崔遲收回手,低頭做恭送狀。
他臉上那看好戲的表情令阿霁很着惱,擦肩而過時,俯在他耳畔悄聲道:“我要是不能全身而退,你也就死定了。”
崔遲在外迎候半日,面頰早就快凍僵了,此時被那股溫熱氣息一激,不禁‘嘶’了一聲,低笑道:“就算你告到陛下面前,我也自有一番說辭,怕什麽?”
兩人咬耳朵的功夫,崔旻帶着倆兒子到了跟前,朗笑着向她引薦:“小雪、大寒,還不快見過殿下?”
阿霁稀裏糊塗受了禮,被他們簇擁着進了院門,待看到檐下懸挂的一排紅燈籠時,心頭暗叫不好,難道真要在此處成親?
“殿下想必還不知道,我們兄弟四人的名字都是按節氣取得。我大哥叫谷雨,二哥叫小滿,三哥叫小雪……”
那黑塔般壯實的少年圍着阿霁,興奮地唠叨時,卻被旁邊容色蒼白的瘦峭青年打斷,“我又沒啞巴,用得着你介紹?”
“三哥好小氣,我不過和公主多說了一句話你就吵?阿耶說了,這個驸馬憑本事争取,人人有份。”
阿霁煩不勝煩,快走兩步,率先奔進了破舊廳堂。
一擡頭就見布置了一半的彩綢并喜字時,她不覺苦笑,看來崔旻打定主意要迫她就範。
崔旻也跟了上來,略帶歉意道:“此處簡陋,還望殿下見諒,等回到郁致,我定然給您補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出乎意料的是,阿霁并未撒潑哭鬧,而是冷笑道:“女子未滿十七,不得成婚。我是大衛公主,理當遵從法令。”
崔旻神情一僵,失笑道:“公主未免太過天真,女皇頒布的這條無理法令,也就能約束約束京畿附近,偏遠州郡有幾個遵從的?”
“百姓或可網開一面,但官宦人家卻得以身作則。”阿霁嚴肅道:“就算你強迫我拜堂,這樁婚事也是不作數的。”
“什麽不作數?”崔家倆兒子聞聲急急進來,崔遲則背負雙手,看熱鬧般踱了過來。
崔旻向來覺得自家兒子怎麽看怎麽順眼,個個如珠似玉儀表堂堂,但此刻站在崔遲旁邊,竟一下子被比成了瓦礫粗陶。
他心下極為不悅,擺手道:“賢侄奔忙了一日,還是先去歇息吧!”
崔遲瞟了眼阿霁,拱手微笑道:“是!”
“不許走。”阿霁回身奔過來,扯住他袍袖,不像下令,倒像是哀求,“崔阿兄,你別走……”
那個陰郁青年的眼神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看得她脊背發涼,讓她本能感到一陣恐懼。
“公主留他作甚?”那黑臉少年嬉笑道:“您相看的是我們兄弟倆,又沒他的份。”
崔遲讪笑兩聲,摸了摸鼻子,低聲道:“我就在外邊候着,等說完話,我還要送你回去歇息呢!”
阿霁舒了口氣,輕輕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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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遲在檐下吹了一刻鐘的冷風,便看到崔家父子将阿霁送了出來。
他對這倆堂兄弟沒有一絲好感,一個心思詭谲蔫兒壞,一個咋咋呼呼缺心眼。
當然,那倆也沒把他放眼裏,只把他當降卒使喚。
按照洛陽時下的審美,阿霁喜歡的應該是那個玉面錦衣的崔小雪,但他們出來時,他明顯覺得阿霁對愣頭青崔大寒更熱絡。
“三位留步,我送公主去下榻處。”他大步走出,拱手道。
崔大寒跟上來道:“我去檢查一下炭爐。”
得到阿霁的默許後,他立刻回頭,朝父兄做了個得意的表情。
崔遲很無奈,提燈跟在後邊。
崔大寒竟絲毫不認生,繪聲繪色地講他們在奢延澤獵狗熊、打野兔、追山雞、鑿冰捕魚等,并熱情相邀。
崔遲忍不住道:“她才不去呢!”
崔大寒回過頭,氣呼呼道:“有你說話的份?小俘虜。”
崔遲不以為忤,笑盈盈道:“她怕冷,每到冬天,就裹得狗熊一樣,從來不出門……”
崔大寒滿面狐疑,望向阿霁道:“公主,他怎麽知道?”
阿霁悶頭不語,只默默踢着小石子。
崔遲挺了挺胸道:“打小就認識,我什麽不知道了?”
崔大寒見此,微一沉吟,态度立刻大改,轉身過來攬住他的肩,用自以為很低的聲音道:“堂兄,待會兒安置好公主,我去找你說說話,可好?”
一想到阿霁的種種可惡之處,他突生報複心理,大度地點頭應下。
阿霁的房中擺放着一座大銅爐,炭火從壺底滋出來,閃着耀目的紅光。
壺口水汽噴薄,周圍煙籠霧繞,熱意蒸騰。
崔大寒一副東道主的模樣,殷切叮咛袁二嫂看好火爐,注意給壺中加水,窗戶不能關得太嚴,有事就去院子喊人……
崔遲沒有進去,抱臂站在階下等阿霁下逐客令,他得等崔大寒走了才能放心。
可阿霁卻一點兒也不嫌聒噪,兩人圍在火爐旁嘀咕了半天,饒是崔遲五感俱佳,可卯足了勁還是一句也聽不清。
終于等到崔大寒出來,他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麽,說了老半天?”
崔大寒咧嘴一笑,“秘密。”
崔遲皺眉掃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想,這小子不會真上頭了吧?
崔大寒并不急着回去,跟到崔遲的住處纏着要他講阿霁的生平和喜好。
崔遲很犯難,他對阿霁并不甚了解,雖相識多年,可并不是很熟,哪裏會知道她生平事跡,更遑論喜好?
方才是随意應承,沒想到這小子當真了。
“她呀,也就那樣。”他借機貶損,“文不成武不就,既嬌氣又矯情,看着柔柔弱弱,其實滿身都是刺。整個洛陽沒人敢招惹,因為她有兩對父母,又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所有人都寵着讓着,你們家呀,真侍候不起。”
崔大寒不覺皺眉,滿眼警惕道:“你是不是也對公主有意?”
崔遲大駭,忙擺手道:“話不能亂說,我怎會對這種活祖宗有想法?”為了打消他這個不切實際的猜測,他忙補充道:“我要娶的是名門閨秀,知書達禮識大體,溫柔謙恭會持家。”
崔大寒半信半疑道:“公主待人親切和氣,又善解人意,哪有你說得那般不堪?你若對她有意,怕我捷足先登,背後诋毀還說得過去。可你對她無意,卻還這般,看來真是小人無疑。”
崔遲目瞪口呆,聽聞大衛開國帝後決裂時,初代慶陽王崔佑曾抛下身家仕途,毅然追随堂姐孝武皇後隐居崔園。
歷經百年,王爵傳承六代後,子孫中竟出了如此耿直的人物,這是要返祖的跡象?
他既好氣又好笑,将崔大寒推出去道:“君子請回吧,本小人要就寝了。”
崔大寒擡手撐住門板,笑道:“堂兄,別生氣嘛,你這邊離公主近,先容我坐會兒。”
崔遲納悶道:“你有何事?”
崔大寒憨笑着擠進來,努了努嘴道:“公主說她膽小,聽到夜枭叫會做噩夢,囑托我守一會兒。”
這才盞茶功夫,就成護花使者了?
“這要是夏天,你是不是還得去院子幫她捕蟬?”
崔遲心裏五味雜陳,明明阿霁是跟着他來的,怎麽突然顯得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算了,你自便。”他吹了燈,和衣躺下裝睡。
崔大寒毫不見外,盤膝靠坐在窗前,撐着腦袋,側耳聽着外邊動靜。
按理說,阿霁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身處荒郊野外,害怕這害怕那也不足為奇,但她應該和自己說呀,哪裏輪得到崔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