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午後,阿霁正小憩時聽到喧鬧聲。

她爬上閣樓遠眺,見宅中來了許多不速之客。

看打扮像是附近鄉民,大都衣着樸素,行止拘謹,被幾名提刀大漢吆喝着驅趕着,擠在前院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其中不乏步履蹒跚的老者。

阿霁看得直皺眉,這崔旻好歹也出身大家,知書達理,怎麽滿身匪氣,動不動就擄平民?

那些人陸續進來後,又有幾輛辎車吱吱呀呀駛了進來。

阿霁心下好奇,奔下樓正待過去查看,矮牆後、深草中潛伏的暗衛齊齊現身,禮貌地請她回屋。

阿霁探身指着後院,“怎麽來了那麽多人?”

為首那人道:“主人說婚禮要有婚禮的樣子,就請了些賓客,買了些物品,晚上好熱鬧熱鬧。”

“請?買?”阿霁一臉諷刺道:“我看是抓、搶吧?”

衆人不置可否,只一味勸她回房。

她悻悻退回,重又爬上閣樓觀望。

崔遲計劃在婚禮上發難,可憑空多出這些‘賓客’,到時候難免誤傷。

若崔旻用他們做人質,那可如何是好?

“娘子,您怎麽又跑到這裏了?”身後傳來袁二嫂的聲音。

阿霁回過頭,見她正拂開飄墜的蛛絲,艱難地邁過積灰的地板,皺眉抱怨道:“此處空置多年,又無人打理,太腌臜了……”

她真的是農婦嗎?阿霁心下狐疑,指了指箱籠傾覆的角落,壓低嗓音道:“我剛才看到一群耗子鑽了進去,你輕點,別驚擾到它們了。”

袁二嫂怔在原地,面上滿是嫌惡和震驚。

“……您還是下來吧,該試衣服了。”遲疑了一下,她輕手輕腳退了回去。

阿霁聽着她逃也似地腳步聲,心頭不由狂跳。

她曾說過家裏很窮,六口人擠在一座破房子裏,阿翁早年服徭役死于軍中,阿姑年邁體弱,丈夫常年在外奔波,家裏一老三小全靠她照顧。

若真如此,她絕不可能如此嬌氣,除非她并不是真正的村婦。

阿霁将手指插入鬓間,懊惱得揪扯着發根。

夕陽暖融融的,照在她額頭卻如火燒一般灼燙。

掌燈之時,阿霁也已沐浴更衣罷。

前廳隐約傳來笙管雲鑼之聲,阿霁不覺微怔。

袁二嫂跪在一邊替她整理裙裾,她的手忽然握住了阿霁的右腳踝……

**

夜幕降臨,荒宅內外燈火通明。

院中結了青廬,主座和客座皆已設好。

場中賓客神情呆滞,滿面惶恐。

崔旻竟真的請來了一班樂師助興,不過都是道士,所持樂器也是從觀中帶出來的。

新人出場時,明明樂聲已停,卻有銅鈴叮咚作響。

阿霁羞憤欲死,藏在卻扇後的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那鈴聲正是從她腳踝上傳出來的。

“公主想必有所覺察,我不是普通農婦,而是崔家死士。”袁二嫂給她扣上鐐環時得意道:“崔遲已被我們擒住,他有傷在身,今晚怕是翻不出風浪了。公主放心,等婚禮結束後,家主就會帶您去郁致城……”

行至主座前,司儀的祝頌聲剛起,阿霁卻怒不可遏,将卻扇擲在地上,指着上首道:“我只跪天地君親師,絕不跪亂臣賊子。”

迄今沒看到崔遲,顯然他的确着了道。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崔旻也撕下了僞善的面具,望向阿霁身後的袁二嫂道:“夫為妻綱,自古通理。公主若是不肯拜堂,你便幫一幫她,看看大衛公主的骨頭究竟有多硬。”

話音剛落,阿霁肩頭便搭上了一只手掌。

“休得無禮。”不等阿霁開口,崔大寒率先轉過頭,粗聲呵斥道:“崔援,你退下!”

阿霁眼底泛酸,轉頭望着他道:“你也瞞着我?”

崔大寒愧疚地別過頭去,不敢看她淚光瑩然的雙眸。

阿霁定下心神,坦然望向崔旻道:“你們踐踏我,就是踐踏皇權。摧折我,就是摧折皇權。若你們沒有推翻大衛、橫掃中原的實力,就對我客氣點,否則只會顯得自己膽怯又懦弱,竟會臣服于所鄙視的東西。”

崔旻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話無疑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他的确沒有實力和朝廷硬剛,經過十五年前那次慘敗後,他的雄心壯志丢了一半,且永遠都找不回了。

“福生無量天尊……”正當他将雙拳握得咯咯響時,旁邊陪坐的老道站了起來,将拂塵挾在臂間,朝阿霁抱拳一禮,和藹道:“殿下,聽聞女皇崇道,故而長生觀香火鼎盛,一度超過白馬寺?”

阿霁警惕地瞪着他,反駁道:“女皇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她去長生觀,是為了探望慈幼院鳏寡孤獨之人。至于百姓們跟風效仿,那與她無關。”

老道微笑道:“殿下不要激動,貧道雖與國師同屬正一派,但相隔萬裏素昧平生,并非想要與他攀親。”

“有話直說。”阿霁緩了口氣道。

“今日是殿下大喜之日,可您的父母長輩皆不在場,您不願拜別人也在情理之中。陛下既然常去長生觀,想必偶爾也會拜三清四禦,那麽殿下拜天尊如何?”老道笑吟吟道。

崔旻适時道:“素和真人乃是逍遙觀住持,我特意請他過來證婚。”

道士證婚,真是聞所未聞。

阿霁心頭驀地一動,再看向那鶴發童顏的老道時,忽然有了異樣之感。

她微微欠身,肅然道:“請真人賜福!”

老道撚須一笑,擺手示意道童布置香案,供奉神像。

“應該拜月老吧?”崔大寒悄悄扯了扯阿霁的袖子小聲道。

念在他方才挺身而出,替她解圍的份上她沒置氣,只是無語地瞟了他一眼。

“行吧,你說拜誰就拜誰。”他悶聲道。

二人對着香案拜了三拜,老道神神叨叨說了許多祝福的話,然後親切地遞給他們一人一只護身符。

打眼看去和尋常符紙別無二致,可阿霁仔細一瞧,卻發現朱筆勾勒的并非太極八卦圖,而是三棵連在一起的樹,有點像長生觀那株叢植銀杏……

“這是什麽?”崔大寒詫異道。

“三生樹呀!”老道笑眯眯道。

崔大寒的臉一下子紅了,可惜他膚色深,外人瞧不出來。

阿霁則是激喜交加,差點驚呼出聲,朝廷的援軍終于來了。

長生觀前庭有處瑰麗奇景——三株叢植連生的老銀杏樹,經過數百年歲月,大有遮天蔽日之勢。

樹下立有石碑,刻着古樸的篆字‘三生樹’。

适才老道說起女皇常去時阿霁便覺突兀,心念微動間,忽然想到這會否是一種暗示?

她離京時,為表重視,國師也從長生觀派出弟子同行,有可能在她失蹤後,那些人也聯絡各處道觀幫忙留意。

原本只是猜測,在看到這不倫不類的符紙時,她幾乎可以确定了。

“無論如何,高堂還是要拜的。”崔旻開口道。

阿霁下意識躲到了老道身後,胡亂扯下發冠丢到地上道:“你再逼我,我這就出家做女冠去。”

“公主不要太過分了!”崔旻臉色鐵青,壓着怒火道。

阿霁心下忐忑,回頭掃了眼樂班,約摸十五六人,又沒有武器,拿什麽和崔旻抗衡?

她底氣不足,不敢再逞強,遂又軟下來,拿腔作調地拖延時間,崔旻正不耐煩時,外邊探子疾步奔來,呈上一只包裹禀報道:“主公,大事不好,我們被刺史部盯上了。”

旁邊自有人接過,送到了崔旻手中。

“魏簡盯我作甚?”崔旻一臉狐疑地接過,拆開一看,不覺大驚失色。

崔大寒閃身過去,愕然道:“這是二哥的佩刀。”

崔旻沉着臉拿出佩刀下的信箋,咬牙切齒地看完後,擡頭望向了老道身後的阿霁,“公主可認識刺史部兵曹吳庸?”

阿霁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慌忙搖頭。

“這厮抓了我的兒子,想要換回公主。”他起身離座,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阿霁泫然欲泣,求助般望向崔大寒。

崔旻側過頭,橫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崔大寒,徑直朝阿霁走來。

“你……你要做什麽?”阿霁鼓起勇氣道。

“我有四個孩子。”崔旻似笑非笑道。

阿霁心下大駭,生怕他狗急跳牆,強自鎮定道:“我耶娘也有四個。”

崔旻挑眉道:“可女皇只養了一個。”

阿霁面色慘白,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崔旻‘唰’地一聲拔出佩刀,刀身湛亮如鏡,映出滿堂華彩,還有她驚恐的面容。

阿霁突然想起了姑丈的左眼,天黑後能映出斑斓燈影。

姑母不需要繼承人,就算需要,那也輪不到自己。

可是姑丈需要她養老送終,她必須平安回到洛陽,穿上他為她做的铠甲。

“用公主一只玉手,換我兒全屍也不算虧。”崔旻一把攫住阿霁手腕,揮刀便要斬下。

阿霁渾身打擺,失聲尖叫。

“阿耶,不可——”崔大寒奔過來,奮力抱住了崔旻握刀的手,“崔家不能沒有二哥,您一定得把二哥換回來……用崔遲,用崔遲來換如何?”

老道趁崔旻沉吟之際,悄悄将阿霁從他掌中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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