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霁終于回到洛陽已是三月中旬,剛到近郊便被一隊候在道邊的羽林衛帶去了城西壽丘裏。
那是皇室宗親聚居之地,國師玄鶴真人的長生觀便坐落于此。
平日裏一年四季香火鼎盛,三門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可今日卻悄無聲息,因為缇騎靜街①,皇帝出巡。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觀門外。
出來相迎的是女尚書姮娘,她侍君多年,資歷堪稱元老,連阿霁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姮姨’。
“公主可算到了,陛下在後殿等着呢!”姮娘見禮畢,親熱地挽起她道。
閑雜人等皆已回避,一路所見不是羽林軍就是金吾衛。
阿霁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小聲問道:“他們吵架了?”
姮娘面露苦笑,搖頭道:“不清楚,我可不敢窺探陛下家事。”
阿霁便沒再多問,知道也問不出什麽,只隐隐有些擔憂,不知姑母和姑丈因何起了矛盾。
據說國師玄鶴少年時曾追随女皇,日久生情以致道心不穩,被拒後回山清修,卻在即将得道時離開師門,願永留長生觀守護洛陽和女皇。
原本也不是什麽要事,可向來最識大體的皇夫卻心性大變,一怒之下帶兵圍了長生觀,要将玄鶴逐出洛陽,觀中道衆和信徒、香客們誓死捍衛玄鶴。
雙方正對峙之時,女皇駕到,令他發誓終生不入長生觀,而玄鶴也不得踏出壽丘裏。
此後十多年,兩人俱都信守承諾,秋毫無犯。
玄鶴雖不能出去,但女皇卻可以進來,遇到要事仍會一起商議,只是礙于皇夫的情面,她大多時候都是微服私訪。
今日擺這麽大的陣仗,看來事情不簡單。
一行人穿過重門疊戶,終于望見了蒼松翠柏間的殿臺。
此處嚴禁外人靠近,守衛由負劍道士擔任。
阿霁走得太急,以致滿頭大汗,只得先去盥洗更衣,随後再去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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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站在二樓飛檐下,斜陽穿過檻窗上的細小菱格,将碎金般的光芒撒了她滿頭滿臉。
她身後晦暗的大殿中,站着一名長身玉立的道人。
那人竹冠羽衣,白袍朱帶,氣質出塵,眸光清澹,雖隐于暗處,周身卻似沐浴着淡淡微光。
“公主來了,”他輕叩着臂間拂塵柄,語聲如珠落玉盤,極為動聽,“貧道就先告退了。”
女皇卻緩緩擡手,“且慢,阿霁這回遇險,虧得道門鼎力相助,好歹也得聽句謝謝再走吧?”
玄鶴淡笑回絕,“能替陛下分憂,是貧道的榮幸,這些虛禮就免了。”說罷躬身退下。
女皇徐徐轉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錯落的巨柱間。
“姑母、姑母,我回來了……”外邊響起阿霁的聲音。
她的眉頭不覺舒展,提袍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數月不見的阿霁歡呼着奔了進來,腳步輕快如林間小鹿。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可重逢的喜悅永不會變。
阿霁正欲行禮,卻被她一把攔住,扶起來道:“快起來,讓姑母瞧瞧,究竟有什麽變化,聽你母親說……”
“姑母,您要是也提這個,我就從那裏跳下去。”阿霁滿面緋紅,連忙打斷她,擡手指着半開的窗扉道。
女皇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頭道:“何至于此?我不提就是了。”
阿霁在她意味深長的目光下無所遁形,連忙将懷中抱着的錦袋亮出來道:“我給您帶了一個好玩的東西。”
女皇斂起笑意,饒有興趣地望着她。
阿霁小心翼翼地抽出畫軸,興奮地展開來道:“姑母快看,這是不是您?我在落款處發現您的小标記了。”
出乎她的意料,女皇并沒有想象中的驚喜,而是一副見鬼了般的表情。
“這……這是……哪找來的?”她顫手指着畫,面如寒霜,一臉駭然道。
阿霁有些手足無措,忙收起畫道:“在慶陽王府……怎麽了,姑母?”
女皇驀地轉過身,仰頭直直望着漫天雲霞。
阿霁看不到她的神色,一時心亂如麻,也不敢發問,只得悄悄卷起畫軸,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一想到王妃托她轉告的話,頓覺頭皮發麻,哪裏還敢再提?
待女皇回過頭來,她才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怯怯道:“姑母?”
女皇定了定神拿過畫軸,有些粗暴地抖開來,眼神如刀劍般盯着落款處的墨跡,“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她搖了搖頭道:“這東西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你從哪找到的?”
阿霁打了個激靈,湊過去仔細一瞧,額上頓時冷汗涔涔。
“姑母,我看到的時候,并沒有時間。”她驚恐地盯着那突然多出來的字,啞聲道:“會不會是誰偷偷補上去的?”
她下船時太過倉促,并未來得及帶随身物品,所以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女皇沉默着望了她一眼,胡亂卷起畫軸道:“跟我來。”
她将阿霁帶到了側殿的神龛前,緩緩掀開了供桌上的黃幔,露出兩塊陳舊的殘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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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大戶修園,鑿湖時掘出一塊殘碑,其上出現女皇做公主時的封號懷真,出于邀功心理,着人上報并送進了宮。
當時正逢謝珺五十大壽,阿霁也在場,卻無緣目睹碑文。
起先她猜測是祥瑞,可從姑母和姑丈當時的反應來看,多半類似于秦始皇時的隕石事件。
怪就怪在獻碑之人并未獲罪,還受到封賞,繼續在城西造園,只是對碑文絕口不提。雖好奇者衆,卻沒幾個敢去打探,深恐那是女皇引蛇出洞之計。
那日之後阿霁便沒見過這塊殘碑,她向來最為懂事,當然不會主動查找問詢,沒想到卻在這裏看到了,而且不止一塊,難道後面又去找了?
女皇輕觸着碑上的字跡,神色肅然,語氣凝重,“大衛故南陽長公主墓志銘并序,驸馬都尉謝珺撰。公主諱懷真,小字泱泱,文宗皇帝之第三女,承安六年誕于春和宮。”
“珠胎毀月,瓊萼凋春,②嗚呼哀哉!以熙平三年九月廿一薨,春秋廿一。”
阿霁牙關打戰,汗濕重衣,顫聲道:“有人想詛咒您,所以提前埋下了這種東西,巫蠱,一定是巫蠱。”
女皇将那卷畫軸擲到了殘碑上,側頭望着她,似笑非笑道:“這兩樣東西都是真的,我曾親眼見過。”
阿霁倒吸了口涼氣,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阿霁,別怕。”女皇朝她伸出一只手,溫聲道:“有些事情雖然離奇,卻真實存在。”
真實存在?那副畫是怎麽回事她不清楚,但她卻知道誰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墓志銘。
何況……熙平又是哪裏的年號?
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結尾那句,姑母怎麽可能只活了二十歲?
“這是真的,都是真的。”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女皇從容道:“我上輩子難産而死,只活了二十歲。”
阿霁心跳如狂,臉色煞白,舌頭像是打結了一般。
“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我回來了。”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拍了拍那卷泛黃的畫軸,輕聲道:“這畫屬于前世,它本不應該出現。”
她又撫了撫殘碑,萬分感觸道:“這個也是。”
阿霁寒毛直豎,不由得靠過來抱住了她的手臂,瑟縮着道:“姑母,您是人還是鬼?”
女皇忍不住笑出了聲,将她冰涼的小手握在掌中,柔聲道:“也許都不是,我只是個心有不甘的亡魂。”
阿霁心如亂麻,她一時間無法接受也無法理解,只是想到她說的前世死因時,心下大恸,不由得淚流滿面,緊緊抱住她道:“您要活一百歲,一千歲。”
“傻孩子,我已經很知足了。”女皇回抱住她,由衷嘆道:“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你這樣的乖女兒。”
阿霁猛地一震,好像突然明白為何她貴為皇帝,卻沒有誕育子嗣,想必不是不能,而是害怕重蹈覆轍,所以不敢嘗試。
“姑丈……姑丈他知道這些嗎?”她擡起頭,淚眼朦胧地問道。
“他什麽都知道,”女皇回望了一眼供桌,眉間似有隐憂,“去年剛看到這東西時,我還以為是我的催命符,後來才發現好像是他的。”
阿霁又是一震,哽咽道:“姑丈怎麽了?他沒事吧?”
女皇苦笑道:“他能有什麽事?精神頭大着呢,整日裏都在琢磨着找女婿。”
阿霁啞口無言,懊惱地跺了跺腳,紅着臉道:“早着呢,我還沒到十七歲!”
女皇端詳着她,若有所思道:“你這次出門挺有收獲吧?對了,崔遲表現得如何?蕭祁和魏簡這倆老冤家都上書對他贊不絕口,真是罕見。”
阿霁怔了一下,想到同行的那幾天,心中五味雜陳,如實道:“崔阿兄很了不起,英勇、機智、果斷、有擔當。”
女皇湊到她面前,笑吟吟道:“你姑丈相中了他。”
阿霁大吃一驚,連忙擺手道:“萬萬不可,我們不合适,若真成婚,将來定是怨偶,于公于私,都弊大于利。”
女皇頗為贊許,一臉欣慰道:“還好你沒跟他一樣昏了頭。”
作者有話說:
①靜街:街道上戒嚴,禁止通行。
②引用自《永泰公主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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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你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
崔遲:太好了,那你去讓陛下和千歲收回成命。
阿霁:我沒這本事,你去找大将軍,讓他出頭。
崔遲:我老爹無條件擁護陛下和千歲的一切主張,他會反對才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