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暮色四合時,禦車駛出了壽丘裏。
阿霁這些時日鞍馬勞頓,本就心事重重,今日又獲悉這般詭異之事,頭腦更是昏沉地厲害,上車沒多久便伏在女皇膝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聽到輕柔的交談聲。
“如果公主和陛下一起反對,千歲應該會妥協,您就不要太煩惱了。”
“如今勢成騎虎,還真不好說。他以我的名義發函給崔易時,就已經鐵了心。”
“實在不行,就先拖兩年……”
“兩年?最多兩月就得見分曉。他今日一大早就去找宗正卿了,必是在商量玉牒之事,等阿霁名分一定,婚事可不就得提上日程了?”
“千歲為何這般着急?妾身實在不明白。”
一陣沉默後,女皇帶着幾分傷感的聲音幽幽響起,“他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在安排後事。”
驚呼聲響起時,阿霁的心猛地揪緊了。
“噓,小點聲,別吵醒阿霁。”女皇低柔的語聲拂過耳畔時,她才回過神,原來出聲的不是她,而是姮娘。
但她卻突然感到一種沒來由的恐懼,這麽大的事,為何她竟能沉得住氣?
車中一時陷入沉默,阿霁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下去,遂摒棄雜念,努力調整着呼吸,終于在清脆的銮鈴聲中再次入睡。
行至上西門外時,前面的隊列忽然停了下來。
姮娘還不及發問,便聽到車外女官禀報道:“安定王千歲求見陛下。”
“稍等,我這就請示陛下。”姮娘掀開裏間的珠簾,探詢般望向了女皇。
“阿霁睡着了,”女皇輕拍着伏在懷中的少女,瞟了眼姮娘道:“讓他勿要驚擾,有事明日再說。”
姮娘雖有些不忍,卻還是轉身去傳話了。
次日,阿霁在溫德殿醒來時,身畔已空。
“今天不是常朝,姑母怎麽不見了?”她揉了揉眼,有些失落地嘟哝道。
榻前侍奉的女官笑着回禀:“陛下說要去政事堂走一遭,看看相公們有沒有偷懶。”
阿霁爬起來道:“姑丈不在嗎?”
女官神色一僵,搖了搖頭。
“是他沒有來,還是姑母沒讓他進來?”阿霁執拗地追問。
女官有些為難道:“妾身昨夜不當值,不太清楚。”
阿霁點了點頭,隐約明白過來,姑丈多半是吃了閉門羹,所以大家不便提起。
“我去給他請安。”她伸了個懶腰道。
女官轉頭吩咐了一聲,槅門外捧着衣飾和洗漱用品的宮女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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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輿穿過東北角門,剛一進巷道,阿霁便聽到奇怪的擊打聲,叮咚叮咚,很有節奏,但又不像是樂器。
她側過頭,疑惑地俯望着肩輿旁邊的侍從。
“千歲将府中後園改成了工坊,從冶鑄局抽調了一批鐵匠,晝夜不息地忙活,也不知道在做什麽。”侍從解釋道。
阿霁心頭一震,下意識便想到了私鑄兵器,随即又忍不住失笑,哪有人會在皇帝眼皮底下做這種事?何況姑丈又怎會起異心?
肩輿剛停下,便有阍者躬身過來迎接,禀道:“殿下快請進,千歲已經等候多時。”
“他在哪裏?”阿霁激動地問道。
“偏廳。”阍者道。
阿霁甩下随從,提裙跨過門檻,朝着東邊側廳奔去,一路分花拂柳,穿亭繞榭,很快便到了偏廳外。
青石矶上,四抹雕花隔扇門洞開,廳中一片敞亮。
阿霁正欲拾級而上,卻聽得頭頂傳來翙翙之聲。
檐下的細篾竹簾後,隐現出雙燕身形,正撲着翅膀飛來飛去,期間夾雜着輕軟的乳燕呢喃。
阿霁心下一喜,忙放低了腳步聲,蹑手蹑腳走上去,仰頭看到新鑄的燕窠,四五只絨絨的小腦袋排在一起,大張着嘴等喂食。
她忽而想到,自己還不會進食的時候,姑丈大約也是這樣哺喂的,鼻子忽地一酸,忙定了定神,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姑丈,燕子進門,這可是祥瑞啊,恭喜恭喜!”她笑盈盈道。
然而廳中靜悄悄的,巨幅帷幔從中分開,用金鈎高挂,中間那張大方桌已然不見,僅剩下一座寬闊的彩繪屏風。
裏間窗扉緊閉,天光從縫隙間映入,交彙在梁柱之間,映出一個門神般高大威猛的身影。
阿霁吓了一跳,不由後退了兩步,定下神才看清那是一副撐起來的盔甲,從面罩到戰靴一應俱全,打眼看去如真人一般。
她籲了口氣,正待轉身去別處尋找謝珺時,卻聽得‘咔噠’一聲,鐵面罩倏然升起,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容。
“姑丈?”阿霁驚魂未蔔,失聲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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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名随從的協助下,光卸甲就用了一刻鐘。
阿霁從旁幫襯,好奇地問東問西,惦着那些沉甸甸的物件,納悶道:“又不是打仗,為何要穿這麽重的東西?”
“剛造好,試穿而已。”謝珺道。
待屏退了随從,他拉着阿霁坐下,神秘兮兮道:“你姑母昨日半路攔截,都跟你說什麽了?”
阿霁雙手抱臂,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道:“看來您一點兒都不關心我,也不知道問問我這次的遭際。”
謝珺捏了捏她的腮幫子,笑道:“那些事我了如指掌,何必多此一舉?”
阿霁眨了眨眼道:“姑丈你別這麽自信,肯定有你不知道的事。”
謝珺好奇道:“說說看。”
阿霁的臉‘騰’地紅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有些羞赧道:“薛妍和我阿兄……”
後面的話有些燙嘴,她實在說不出口,只得拼命使眼色,忸怩道:“他們那種關系,我無意間發現的。”
謝珺恍然大悟,凝眉道:“這也太不小心了,怎麽能讓小孩子撞見……你沒打草驚蛇吧?”
阿霁用手背掖了掖火熱的耳朵,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謝珺放下心來,舒了口氣道:“這就好。”
“姑丈,”阿霁忽然正色道:“您知不知道行刺我的幕後主使是誰?嚴應肯定查到了什麽,但無論我怎麽問,他都不肯開口。”
謝珺嘆息不語,眉頭皺得更緊。
阿霁面露不滿,懊惱道:“您肯定也知道些什麽,別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
“你也不過是猜測而已,要真确定的話何必問我?”謝珺有些好笑地望着阿霁炸毛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道:“別多想了,嚴應自會如數上報,你姑母當有論斷。”
阿霁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道:“萬一他想大事化小,将刺客說成水匪,那我豈不是吃了個啞巴虧?”
謝珺斂容正色,語氣嚴肅道:“你是代君出巡。”
“那又如……”阿霁正欲反駁,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明白過來,那件事若真定為行刺,朝廷勢必要派人去調查清剿,自是免不了一場幹戈。
而遇刺的地點在慶陽和長安之間,無論波及到哪一方,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明白了。”她惴惴道:“多謝姑丈提點。”
“兩京道上可還太平?”謝珺面色稍霁,和聲問道。
“一切都好。”阿霁回道。
這一路她與薛妍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并未發現她的異常,這才發現她隐藏的有多深。
他們倆向來有說不完的話,不覺到了午時。
阿霁留下來用膳,謝珺又讓人收拾了她平時休息的房間,讓她在這邊午休,說是醒來後帶她去參觀工坊。
阿霁也不着急走,她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打算下午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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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風清日朗,陽光明媚,阿霁在燕語莺聲中沉沉睡去,醒來時忽然想起了自己畫的雙燕圖,正好看到蜻蜻陪侍在榻前,便吩咐她去取來,準備挂到側廳應景。
洗了把臉,打聽到謝珺在書房。
這邊與書房後門僅隔一道穿廊,阿霁拿起纨扇,優哉游哉地走了過去。
檐下坐着個打盹的小童,聽到腳步聲正欲起身,阿霁忙示意他噤聲,繞過他悄悄走了進去。
穿過兩道洞開的槅門,便看到高至覆海①的書架。
“陛下的意思,是想撮合你們倆。既然大将軍也無異議,看來此事可行。”謝珺的聲音隔着書架傳了過來。
阿霁不由止步,暗想着難道有客人?
然後她就聽到了一聲驚叫,“陛下想讓我尚主?”
這聲音是……崔遲?什麽意思?
“謝伯伯,這事我不行,您替我婉拒了吧!”
阿霁心頭突突狂跳,兩手緊緊握着扇柄,掌心早已濡濕。
謝珺壓抑着憤怒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僵硬,“這話怎麽說?”
“謝伯伯,您別誤會,公主很好,但我們不是一路人。”崔遲大約覺察到了他的憤怒,連忙解釋道。
“你和月娘更不是一路人。”謝珺沉聲道:“無論放在哪朝,程家和崔家都不可能聯姻。程相公是什麽樣的人,你心裏清楚,縱使陛下同意,他也不會答應。去年你上書之時,陛下便探過他的口風。”
“和程家阿姊沒關系,以前是我糊塗,給她造成了很多困擾。如今我想清楚了,大丈夫立于世,應當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婚姻情愛可有可無。”崔遲的聲音帶着幾分苦澀和無奈。
阿霁心頭火起,實在按捺不住,氣沖沖地奔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①覆海: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