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滄州因東臨渤海而得名,意為滄海之州。
芒種之前,崔遲終于趕了回去,聽聞崔易在港口督造戰船,他也顧不上舟車勞頓,當即又去軍營尋找。
父子倆是年前分開的,約摸四個多月沒見,可都疏淡慣了,便也沒多少重逢的喜悅。
崔易常年領兵,精力充沛,看上去遠比京中的同齡人要年輕,哪怕位高權重,但他身上仍保留着身為武将所必備的警醒和活力。
他緘默時如一柄入鞘的寶劍,鋒芒盡斂,冷肅沉毅。
談笑時卻又真誠開朗,慷慨豪爽,幾乎看不出城府。
然而當他說出自己對尚主之事的考量時,崔遲卻瞠目結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易坐在上首,睥睨着他不屑道:“在我跟前就別裝了,你會害怕?別以為你和李匡翼勾結的事我不知道。和你們保王黨的宗旨比起來,我算是忠烈之臣了。”
崔遲讪笑着摸了摸下巴,“我在阿耶眼中,就沒有一點秘密?”
崔易冷笑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這一輩就剩我一個了,何況從前也沒指望過兄弟,咱們爺倆若還不能一條心,将來何以善終?”
崔遲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不滿,詫異道:“難道您怪我殺了崔旻?”
崔易搖頭道:“就算你不殺,魏簡也會動手。”
崔遲疑惑道:“刺史部實力雄厚,明明可保慶陽太平,為何陛下還要多此一舉?”
崔易擰眉道:“你真不明白?慶陽崔氏便是用來牽制魏簡的,怎麽能讓他動手?他正愁沒借口吞并崔氏呢!”
崔遲恍然大悟,激動道:“難怪陛下沒有趕盡殺絕,任憑崔小雪活着回到奢延澤,就連公主保下來的崔大寒都沒動過殺念。我還以為她婦人之仁……”
崔易嗤笑道:“你懂什麽呀,這世上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誰要是因為陛下是女人就瞧不起,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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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陛下……”崔遲苦惱地抓了抓頭,“千歲說陛下有意撮合我們,但公主又說陛下反對,阿耶,您說說,這件事陛下到底什麽态度?”
崔易捋着颔下短須,側過身打量着崔遲,疑惑道:“君心難測,先不說這個,我不明白的是你上蹿下跳做什麽?本朝可就一位公主,娶了她穩賺不賠,比跟着我戍邊強一千倍。”
“阿耶,您這就小看我了。”崔遲滿面氣惱,拍了把扶手道:“我要靠本事,絕不靠女人。”
崔易撫掌大笑,指了指洛陽的方向道:“有志氣,你這就回去面聖,求陛下把你的爵位和官職都扒了,說你不靠她。”
崔遲啞口無言,氣呼呼地轉過頭去。
崔易起身走了過來,彎腰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長道:“李匡翼那厮成不了事,公主開府之日,便是他失勢之時。你呀,隐藏好自己。”
說罷直起身,又補了一句:“保王黨沒前途,要做就做保皇黨,保女皇!”
崔遲懊惱道:“阿耶,您太功利了,我才不管這些,我只想随心所欲。”
崔易冷笑着敲了他一把,搖頭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一個鳳始年間出生的人,怎麽比我們這些老家夥還迂腐頑固?”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崔遲揉了揉腦門,轉過頭望着他道:“阿耶,我的事你別管,總之我不做驸馬,洛陽也不想回了,我就留在滄州幫襯您。”
崔易沒好氣道:“同樣是當兵,滄州能和洛陽比?有點志氣吧,你若尚主,高低也得授個羽林中郎将,宿衛宮禁,将來步步高升。公主是正統,一旦名分定了,那可比李匡翼尊貴,她又是個嬌嬌女,什麽都不懂,還不全憑你拿捏?以後兒孫輩……這不用我說了吧?”
崔遲的眉頭擰成了麻花,擺手道:“我自己都稀裏糊塗呢,哪管兒孫?阿耶你別逼我,就算把南軍北軍都給我,我也不回洛陽。只要皇家丢得起人,就派兵來抓我回去成婚。”
崔易撇了撇嘴道:“你自便,我忙着呢,沒空理你。”然後不再看他,轉身出了營帳。
自此崔遲便在軍中安頓下來,洛陽倒也沒有追究,他很是驚喜,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剛入夏,洛陽突然發來公函,急召崔易入京。
三更半夜的,崔遲愣是被人扒拉了起來,正待發作,擡頭看到一臉肅然的父親,當即就清醒了一半。
“我得去趟洛陽,這邊暫時由你負責。”崔易簡略地交代了幾句,“練兵和造船是大事,萬萬不可耽擱。”
崔遲跳下榻,抓住他手臂驚問道:“阿耶,會不會是我的事……”
“一邊去吧,”崔易鄙夷地推開他道:“陛下沒那麽閑,多半是出大事了。你好自為之,我不跟你廢話了,見信即走,使者還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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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易猜得沒錯,的确是出大事了。
南宮卻非殿,車騎将軍、衛将軍及北軍①五校尉等皆已到齊,聽到黃門令禀報說大将軍崔易到時,皆垂手肅立靜候。
崔易進來後才發現女皇不在,與衆人見禮後,來不及落座便急着問緣由。
衛将軍呂朝隐轉頭使了個眼色,禦案旁侍立的女官忙捧來一疊文書,恭恭敬敬地呈給崔易。
崔易煩躁地擺手道:“我星夜疾馳,腿都跑斷了,就是為了來看文書?”
女官不敢多言,求救般望向衆人。
“慶陽出事了,”呂朝隐面色沉郁道:“崔三餘部在長子的帶?蒊領下,翻過白幹山,南下至吳起縣,糾集部隊發起了反攻。新王不敵,死于亂兵之手,我們還折了個太仆卿。”
崔易臉色大變,失聲道:“魏簡呢?刺史部那麽多人,是吃白飯的?”
呂朝隐幹笑兩聲,獨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色,掃着衆人道:“魏簡當然會出手,但他只來得及救出董太妃。”
崔易欲言又止,殿中一時間陷入尴尬的沉默。
身為女皇舊部兼心腹,他當然清楚魏簡和董飛銮的舊事,但呂朝隐當着衆将軍的面提起,未免有些不雅。
“魏簡是千歲一手提拔的,他這般避重就輕,千歲難辭其咎。”呂朝隐率先發難。
“衛将軍這話欠妥,”上将軍宋思益開口道:“衆所周知,太妃與陛下情同手足,多年來對朝廷忠心耿耿,慶陽得以安定十數年,有她一半的功勞,魏刺史奮力營救太妃,何錯之有?”
呂朝隐哂笑道:“上将軍,按理說這事您該避嫌。”
宋思益面有薄怒,挑眉道:“你這話是何意?”
呂朝隐笑而不語,略帶鄙薄道:“何必明知故問?”
眼見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崔易忙喝道:“都火燒眉毛了,還吵什麽吵?事已至此,先想想怎麽善後吧!”
宋思益年僅三旬,卻位居呂朝隐之上,為此兩人向來不和。
他的父親是南陽郡守宋康隆,宋家在女皇微末之時便追随在側,深受女皇信賴。
度支尚書魏舒剛入女皇麾下時,便由宋康隆教導,二人共事多年,有師徒情誼。
大約是出于感激,魏舒入朝為官,執掌實權後,與其子宋思益相交甚密,且多有提攜,又因兩人至今未婚,孤男寡女來往久了,自然少不了閑言碎語。
但那都是茶餘飯後的閑話,呂朝隐拿到朝堂上來說,便有點居心不良。
“陛下讓我們在此等候大将軍,自然是想聽聽您的看法。”呂朝隐抱臂悠悠道。
“當務之急,自是先穩住魏刺史。”崔易定了定神道:“只要他不倒戈,一切就都好說。”
“由誰來出面呢?”呂朝隐問道。
“還有誰比他的親妹妹更合适?”崔易反問道。
呂朝隐不由瞥了眼宋思益,見他神色很不自然,不由暗笑,正欲借機羞辱,提出讓他去找魏舒時,卻聽得殿上傳來腳步聲。
“不妥!”女皇在一衆随從的陪侍下悄然步出,搖頭道:“魏舒只管財稅,不參政,別用這種瑣事擾她心神。一旦開戰,便需要巨額軍費,沒有什麽比財政穩固更重要的。”
衆将齊齊參拜,躬身稱是。
女皇并未入座,負手在禦座前踱着。她的步伐并不快,但沉穩有力,袍角生風。
呂朝隐偷眼望着,不由想起了她的父親文宗皇帝,無論神情、步态還是威儀,都頗類其父。
他是在場唯一目睹過文宗龍顏之人,雖然僅一面,但一直引以為豪,若屈居于謝珺之下倒也罷了,可崔易這個逆賊之後還有宋思益這個小白臉卻騎在他頭上,這讓他很不爽。
“陛下,”他大步出列,慷慨進言道:“微臣自請挂帥。”
女皇松開緊鎖的眉頭,淡笑着擺首道:“你老了,眼睛又不方便,不合适帶兵。解鈴還須系鈴人,朕打算派太尉去走一遭,他是魏簡的老上司,除了他沒人鎮得住魏簡。”
宋思益緊咬着後槽牙忍住笑,第一個出來表态:“陛下英明,千歲在北地軍民中威望甚高,若由他出面,必能事半功倍。”
“可是,”呂朝隐舔了舔嘴唇,忍不住道:“他和我年齡相當,眼睛也……”不好使那三個字愣是被女皇劍一般冷冽的目光逼了回去。
作者有話說:
前情提要:很多年前,謝珺和呂朝隐是同事,當時的皇帝忌憚謝珺,便設計讓北軍神射呂朝隐殺他,結果呂朝隐失手,只射中了眼睛,後來女皇忍辱負重,師從呂朝隐,精研箭術,學成後給了他一箭。但呂朝隐有點抖m屬性,後來慢慢拜服,在各方争霸時倒向了女皇,有從龍之功,算是個死忠粉。
①北軍常作為野戰部隊被使用,一般由大将軍統率,五營編制如下:
北軍中侯:員吏七人,監軍,無兵。
屯騎校尉:員吏百二十八人,領士七百人。
越騎校尉:員吏百二十七人,領士七百人。
步兵校尉:員吏七十三人,領士七百人。
長水校尉:員吏百五十七人,烏桓胡騎七百三十六人。
射聲校尉:員吏百二十九人,領士七百人。
————引用資料來源自《東漢中央常備軍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