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女皇見呂朝隐似有服軟之象,怕其他人受影響不敢表态,遂收回視線道:“本朝言路暢通,衛将軍有話但講無妨。”
呂朝隐鼓起勇氣道:“太尉大人固然威名在外,但他退隐多年,不問軍政,若重新帶兵,恐怕不會比微臣強多少。”
“不到萬不得已,朝廷絕不動兵。朕讓他去,只是因勢利導,從中斡旋,盡量化幹戈為玉帛。”女皇掀袍落座,心平氣和道:“若真要用兵,朕也不會讓他挂帥,誠如衛将軍所言,他這些年懶怠慣了,髀肉複生,難耐鞍馬勞頓。”
呂朝隐暗自皺眉,心裏很不是滋味,雖說是夫妻,可都一把年紀了,連他大腿長肉都知道?這也太……他不便往下想,見中護軍孫绛出列,忙轉頭望向他。
“陛下,懷柔已不可取,微臣認為應當派大軍清剿,揚我國威,順便也震懾一下野心之輩。”孫绛道。
“大将軍以為如何?”女皇問崔易。
“是戰是和,全憑陛下定奪。”這種時候最該避嫌的就是他,畢竟慶陽崔氏可是他的本家,崔易只得含糊其辭。
“大将軍,這種時候可不能和稀泥。”呂朝隐清了清嗓子,毫不掩飾對魏簡的疑心,“崔家餘孽輕而易舉便越境入侵,弑殺朝廷大員及藩王,難道是一天就能做成的?刺史部真就毫無察覺?”
崔易正尋思怎麽回他時,宋思益替他打圓場道:“大将軍剛回朝,有些事還不清楚,郁致的慘劇起源是軍隊嘩變,新王未及鎮壓,以致城中叛亂四起,與逆賊裏應外合,終至無法收場的地步。”
崔易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拱手向禦座道:“微臣來的倉促,未及了解始末,請陛下見諒。”
在孫绛和呂朝隐的主導下,出兵的呼聲越來越高,女皇不置可否,只問道:“諸卿可還記得雍伯餘?”
這個名字如平地春雷,殿中霎時一片死寂。
舊歷年間,雍州節度使雍伯餘率兵揭竿而起,一路勢如破竹,直打到了洛陽。而另一邊,逆王糾結江南部衆,在王家的支持下也打了過來,洛陽淪陷,王朝差點傾覆。
“逆王之子李缙在揚州虎視眈眈,就等着我們再逼出一個雍伯餘。”女皇肅然道:“這才二十多年,諸位便忘了國殇?”
“陛下言重了,”孫绛道:“今時不同往日,本朝倉廪充實,精兵良将雲集,又有明君在堂,絕不會重蹈覆轍。”
“陛下,天下雖安,忘戰必危。①”呂朝隐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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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前一句是國雖大,好戰必亡。”女皇道:“《孫膑兵法》中說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鹹寧郡王婚變之後,我朝與南越關系大不如前。一旦用兵,北狄、南越甚至突厥齊齊生變的話,朝廷當如何應對?恐怕我們的處境,不會比當年好。”
崔易忽然明白了她的顧慮,魏簡是封疆大吏,其妹魏舒掌着帝國財政,确切點說,魏簡比昔日白手起家靠一幫烏合之衆打到洛陽的雍伯餘還可怕。
呂朝隐氣焰漸消,拱手道:“依陛下的意思,我們該當如何?”
女皇望了眼旁側,随侍女官面向衆人展開了一幅輿圖。
“太尉先行,督促刺史部平亂。大将軍從後策應,将中軍帳設在長安,朕會讓雍王全力配合。”她手指上移,指着漆縣的位置道:“此處距長安不過三百裏,可布置五營兵馬,一旦生變,即刻趕赴慶陽援助。”
“陛下此計乃驅虎吞狼,一旦魏簡生了異心,後果不堪設想。”呂朝隐略有些不安。
“衛将軍勿憂,朕自有後手。”女皇命人收起輿圖,問道:“諸卿可有異議?”
衆皆無言,女皇便令他們退下去準備,只留下崔易。
她步下玉階,身後女官自發展開輿圖。
“朕已讓人去敦煌送信,命李霈集結三千騎兵,連夜趕赴武威待命。幽州和并州也得了密诏,一旦冀州生變,立刻進入戰時。”
崔易心下大定,喜道:“東有武威,西有幽并二州,南有漆縣,若魏簡真有二心,除了北上投敵再無他路。”
“朕不希望逼反他,但卻不得不防,但願他莫犯糊塗。”女皇暗自祈禱。
“微臣這就去部署。”崔易正要告退,女皇卻攔下他,吩咐道:“你們私下好好議一議,等事态平定後,究竟是削藩置郡,還是繼續保留王爵,用以牽制魏簡。”
崔易愣了一下,貞吉已死,崔昱那一脈算是絕了,崔旻是叛賊,子嗣更不可能繼位,難道……此事太過棘手,他不敢多問,只得先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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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廷上下忙得如火如荼時,阿霁也沒閑着,整日來往于內外朝,除了送文書,也兼傳诏。
謝珺離京前曾舉辦過一場儀式,如今她已是名副其實的公主,封地在孟縣,北依太行,南濱黃河。
端午剛過,捷報傳來,崔氏餘黨盡皆伏誅。
崔易再三考量之後決意削藩置郡,于是女皇任命孫绛為郡守,他為人剛毅果敢,勇武善謀,歷練幾年,待資重後可回朝為護軍将軍。
“其實我先前有意讓崔大寒襲爵,”晚膳後,女皇對阿霁道:“這孩子忠厚憨直,心腸也好,你完全轄制得住。”
阿霁明白她意有所指,滿面緋紅道:“您想讓我嫁給他?”
女皇笑睨她一眼,輕輕轉動着白玉盞,“很委屈嗎?聯姻自古有之,君王為了維系各方勢力可以廣蓄良家子,你是我的女兒,怎麽就不能多納幾個郎君?”
阿霁瞠目結舌,想起前幾日見程雲軒時,還聽到他抱怨京中貴婦放蕩不羁,有違天道,沒想到這就聽到更驚世駭俗的了。
“瞧把你吓得,”女皇捏了捏她蒼白的臉頰,笑道:“等開了先河,便把程郎也納了,省得他整日嘟囔。”
阿霁尖叫了一聲,把臉埋在臂彎直喊救命,女皇笑得前俯後仰,指着她的額頭嗔道:“真沒出息!”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仰望着窗外溶溶月色,沉吟道:“阿霁,朝事也好,軍政也罷,并不獨出于我一人之口,為何卻沒人能動搖我的統治?”
阿霁坐直了身體,歪頭思索着道:“因為您的威望無人能及?”
女皇笑着搖頭道:“不是,因為我有魏舒,她一人可抵千軍。”
阿霁疑惑地走過去道:“魏姑姑有這麽大能耐?”
女皇卻嘆了口氣,幽幽道:“能者可遇不可求。”她轉過來攬住阿霁,愛憐地撫着她的手臂道:“你的臣屬得由你自己去找,這點我幫不了你。”
阿霁似懂非懂,蹙眉沉思。
“你知道如今的強敵是誰嗎?”女皇問道。
阿霁茫然搖頭,女皇淡笑道:“崔家。”
“崔叔叔……怎麽會?”阿霁駭然道。
“我活着的時候當然不會,但将來可不好說。本以為他會網開一面,給慶陽留一線生機,但他為了避嫌卻寧可趕盡殺絕,親手毀了祖宗的基業。可見他根本就信不過我……”女皇眼眶濡濕,語氣中略帶哀傷。
阿霁甚少見她流露出這樣脆弱的神情,心下大為震動,思忖了一番,猶豫着道:“離開慶陽時,阿姨托我捎話給您,是有關崔家的大秘密……”
女皇苦笑道:“其實我早就猜到了。”
阿霁倒吸了口氣,愕然地望着她。
“你曾問我,太宗皇帝英明神武,為何卻給自家舅父封了世襲罔替異姓王,其實我也很好奇。即位之初,翻看過許多案卷,《太宗起居注》中收錄着很多文稿,其中思母詩賦最多,我研讀過多次,發現那些詩賦的主旨不像是悼亡者,更像是……思遠人。你明白嗎?”她低聲問阿霁。
這與阿霁所知不謀而合,果然,太武皇後病逝于崔園當屬謬傳,真正的她想必早已遠離故土。
“還有,太宗皇帝生前最愛誦讀和抄錄的一篇詩作是《凱風》,《起居注》中出現的次數比他老人家的壽數還多。”她望着夜空,曼聲吟道: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②
阿霁聽得鼻子發酸,揉了揉眼睛道:“那麽崔叔叔會知道嗎?”
“你阿姨定會将所有證據都毀掉,他是不會發現的。”阿霁正要松口氣時,卻聽她繼續道:“但這并不重要,因為事情的關鍵不在大将軍,而在崔遲。”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司馬法·仁本》
②出自《《詩經·邶風·凱風》,先秦時代邶地漢族民歌,聞一多認為這是一首"名為慰母,實為谏父"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