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王家雄踞揚州, 建立僞朝與洛陽對峙多年,其後雖有求和之象,但慶陽兩次變亂, 幕後可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如今慶陽崔氏不複存在,他們再想攪弄風雲, 便只得将目光轉向崔易父子。

俗話說,姑舅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着筋。

崔遲的外祖父母雖已作古, 但舅父姨母均在世,他是崔易和王嬍唯一的繼承人, 又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若他倒向揚州,則天下分崩,王威不振。

強龍不壓地頭蛇, 如今冀州魏簡獨大,孫绛又能牽制魏簡多久?他終有回朝的一天。

“為長遠計,只有促成李家和崔家的聯姻, 才能穩定朝局。崔家父子和皇室一條心,王家便無可趁之機,只要揚州安定, 冀州就不會起風浪。”阿霁澀然一笑,無奈道:“可崔遲不願意, 這事不好辦呀!”

“此一時彼一時,他會明白其中利害的。”女皇道。

想到蕭祈和貞吉時, 阿霁心底仍在隐隐作痛。

死亡對她而言那麽遠, 卻又那麽近。

婚姻是婚姻, 情愛是情愛,怎能混為一談?王妃略帶猖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不覺嘆了口氣。

經此一劫,在她看來,婚姻也好,情愛也罷,俱都不重要,她只希望人常在,月常圓,擁有的一切都不要失去。

女皇望着她心灰意冷的樣子,眼中滿是疼惜,愧疚道:“做我的女兒,其實很委屈吧?”

阿霁連忙搖頭,笑着安慰她道:“我可是公主,若連我都覺得委屈,那別人家的女兒可怎麽活?”

女皇聽到這話,眼角微微發紅,下意識地偏過頭去,她這麽大的時候若受了委屈,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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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女皇所言,崔遲很快就接受了,不久後便攜禮進京。

彼時謝珺已回朝,崔易也安排好軍務,重返滄州。

納彩之日,恰逢七夕。

宮中熱鬧非常,章德殿更是衣香鬓影,語笑喧阗。

不僅雍王妃,就連常住南陽的虞嬰娘也在女皇的盛情相邀和女兒程月羽的軟磨硬泡下回到了洛陽。還有謝珺長姐謝梅英及侄女侄媳等,數十位女眷聚在一起,争先恐後地要幫阿霁參詳。

崔遲進殿後看到這情景,當即就傻眼了。

阿霁磨蹭着理妝試衣時,崔遲正在殿上接受女方各路親戚的檢視。

雖說都是從小相熟的,可這種場景下總覺得心裏發虛。

“陛下和三郎膝下就養了這麽一個女兒,雖貴為公主,卻無半點驕縱習性,平日裏最是溫柔乖順。安徐,你可不能看她性子溫厚就欺負她,否則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決不輕饒。”說話的是年逾六旬的謝梅英。

她年輕時最是精明幹練,為握住掌家權壓制庶母,寧可不嫁人,此後得女皇重用,成為慈幼司的創始人,也是謝家輩分最高者,威儀天成,崔遲不敢怠慢,連忙點頭道:“大姑放心,我一定會對公主好……”

眼角餘光瞟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碧羅冠子雙犀簪,柳色披衫素錦裙,文靜娴雅笑容可掬,正側頭與身畔之人竊竊私語。

“呶,你的舊情郎看過來了,眼神好幽怨啊!”李霈用手肘部輕輕撞了撞程月羽,壓着嗓子道。

程月羽細眉微蹙,不悅道:“這種玩笑很好笑嗎?”

李霈不以為然道:“我只是替自己家妹子抱不平。”

“安徐是我看着長大的,長姐如母……”程月羽無奈道。

“我對你再清楚不過了,”李霈皮笑肉不笑,打斷她道:“可我對他不放心,這都要訂婚了,還失魂落魄地瞧別人,把我妹子當什麽了?”

謝梅英終于結束了訓話,崔遲正待舒口氣,卻見一張親切至極的臉容映入眼簾,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想到上回在程宅分開時的情景,他連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安徐,別來無恙?”程月羽若無其事地同他打招呼,語氣帶着幾分長輩特有的和藹,笑眯眯道:“這才半年多不見,又長高了許多。”

崔遲啞口無言,虞嬰娘走上前來,笑着挽起女兒道:“傻丫頭,安徐都議婚了,怎麽還把他當小孩?說不定過兩年就要為人父了……”

崔遲臊得耳根子發燙,忙躬身見禮道:“程伯母安好!”

虞嬰娘扶住他手臂,望着眼前俊秀清隽的少年,不由想起了他早逝的母親王嬍。

同為女皇的左膀右臂,她們有着許多共同點,一個出身百年世家,一個出自書香門第,俱都見識廣博,多謀善斷,巾帼不讓須眉。也曾惺惺相惜,發宏願要做史上第一位女宰相。

可後來王嬍因故離開臺省,她也退出角逐,轉頭撲到了興建女學上……

“好孩子,快起來,你父親軍務繁忙脫不開身,母親又……往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我和你姐姐都很樂意效勞。”她語聲誠懇道:“我這次便是為你的婚事回來的。”

崔遲心下五味雜陳,更多的則是感動。

“還有阿軒,”程月羽熱情地推舉着弟弟,“他可以做男傧相①,等迎親那天聯詩對句不用愁。”

崔遲幹笑兩聲,客氣地道了謝。

“咦,阿軒人呢?”虞嬰娘突然問道。

“剛還在這……”程月羽環顧左右,卻早不見了程雲軒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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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罷,阿霁攬鏡自照時,看到身後的垂簾外現出一抹修長的孤影,心頭急跳,忙轉頭朝蠻蠻使眼色。

蠻蠻出去查看,進來時神色有些奇怪,吞吞吐吐道:“是程郎……但張常侍說,公主今日不宜見外男……”

蜻蜻湊過來,好奇道:“程郎謙謙君子,平時最持重守禮,以往也沒上過樓,今日怎麽這樣冒失?”

阿霁瞟了眼周圍整理衣飾的婢女們,輕哼了一聲道:“不過是納彩,又不是拜堂,就算真成親了,我想見誰還是要見。”說着起身朝外走去。

“哎,公主等等……”蜻蜻連忙追了上去。

阿霁提着繁複華美的繡羅裙,小跑着穿過兩重薄幔,正扶着柱子喘氣的功夫,檐下竊竊私語的兩人聞聲轉過頭來。

“哎呀,殿下您怎麽出來了?”內常侍張永大驚失色,趨步過來便要帶她進去。

她卻不為所動,只怔怔地望着程雲軒。

他向來從容鎮定,鮮少流露出慌亂,如今卻方寸大亂,忘了禮數,竟私闖女兒家的妝樓。她既心疼又好笑,心底湧動着難言的澀痛。

她當然知道他也喜歡她,但這到底是兄妹情誼還是別的,她卻不得而知。他這種含蓄內斂的人,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把內心的真實想法表露出來。

其實她很想聽他說點什麽,但內心深處卻有個聲音在吶喊:不要說出來,一切已經晚了。

在他躊躇着開口時,她扯出笑意,語氣歡快道:“小舅舅,是不是她們叫你來催我?”

程雲軒愣了一下,茫然地望着她。

阿霁走上前來,張開手臂轉了一圈,像個炫耀新衣的小女孩,一臉期待道:“怎麽樣?好看嗎?”

流雲紋绡縠大袖随着臂間泥金帔子齊齊飄舞,仿若彩蝶的雙翼。腰間芙蓉寶帶上結着環佩珠玉,在陽光下煜煜生輝。

今日她是最受矚目的,可打扮得卻并不隆重,依然梳着靈動簡約的雙翻髻,烏發間綴着一顆顆亮閃閃的嵌寶花钿,鳳釵上垂落的金色流蘇在頰邊簌簌抖動,映地膚如明玉,眸清似水。

程雲軒眸底忽地潮濕,這樣的情景他見過千百次,可以前總是心不在焉,從未仔細看過,一味地敷衍說好看。

他們是總角之交,像所有同齡人一樣,她也對華服美器感興趣,每次見面就先顯擺漂亮的小裙子,似乎就這樣轉着轉着,便從稚齡女童變成了窈窕少女。

“好看,真好看。”他強行按捺住內心翻湧的情緒,強笑道:“恭喜殿下得此姻緣……”

阿霁心裏像是有一條魚,在不停地吐着泡泡,那都是她壓抑着的眼淚,還有種難以言喻的憤怒和不平,原來訂婚了真就不一樣了?哪怕貌合神離,在外人眼裏也是佳偶天成。

先前威脅崔遲時,她曾大放厥詞,當時腦中閃過的唯一人選便是程雲軒。

後來躲在帳中研習秘戲圖,眼前每次浮現出他端方清正無欲無求的面孔時,她都有種亵渎神明的感覺,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公主,我來是和您道別的。”程雲軒眼底的依戀和痛楚緩緩消失,又恢複了以往的冷定,

這稱呼轉換的有些刺耳,阿霁心神一松,再也管不住亂吐泡泡的小魚,淚珠一下子湧了出來:“小舅舅……你要做什麽?”

“陛下欲派人出使江南,我已求得恩準,不日便要離京……”他望着阿霁頰邊晶瑩的淚珠,心底陡地一顫,正要摸出帕子時,卻聽背後傳來腳步聲。

“崔郎這邊請,公主還在妝室。”一個小黃門正領着衣冠楚楚的崔遲走上樓梯。

所謂的考量只是走個過場,長輩們也無意為難他,見阿霁遲遲不出來,便讓他親自去請,其實大家都知道阿霁害羞,是想給倆人留點單獨相處的空間。

崔遲自然明白大家的好意,只得裝出歡喜的樣子上樓,誰承想擡頭就撞上對依依不舍的苦命鴛鴦。

程雲軒握着帕子的手僵在原地,廊檐下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作者有話說:

①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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