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宮女将藤箱擡到了阿霁面前, 她指着那只粉彩荷花吸杯道:“我要這個。”
趁着清洗杯子的功夫,阿霁讓人打開冰鑒,絲絲寒氣中, 露出兩把亮燦燦的銀壺。
阿霁又問道:“崔阿兄,你喝葡萄酒還是梅子湯?”
崔遲最怕酸, 忙道:“葡萄酒。”
待吸杯送來後,阿霁親自牽袖為他斟了一盞葡萄酒,用玳瑁案托着,小心翼翼地捧了過去。
這有點殷勤地過分了吧?崔遲要不是親眼盯着, 真怕她給自己下毒。
眼見兩人相處融洽,張永笑得見牙不見眼, 悄悄退下去複命了。
阿霁則屏退衆人, 長長地吐了口氣。
崔遲見狀舊态複萌,嘲諷道:“我知道你為何要喝梅子湯。”
阿霁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反口相譏道:“我也知道你為何要喝葡萄酒。”
眼看就要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兩人便都默契地閉上了嘴。
末了,還是崔遲先開的口,因為他實在是氣不過, “你這回可打錯了算盤,我看程阿兄那樣子,不像是能做出有違人倫的事。”
阿霁愣了一下, 待明白他意有所指後,頓時火冒三丈, 拿起面前的銀壺便砸了過去,罵道:“龌龊。”
崔遲擡手穩穩接住, 但臉上還是濺到了酒漬, 又冰又黏, 實在難受,便也心頭火起,起身道:“告辭!”
此時出去必會經過過廳,那裏都是一幫火眼金睛,她們若看到崔遲這副狼狽樣,定然會猜到是自己撒潑逐客了,這要是傳出去對她的名聲可大有損毀。
阿霁向來愛惜羽毛,哪會容忍這種事發生?還不等崔遲走到門口,她便急急追了上去,拽住他的手臂道:“你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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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遲冷哼了一聲道:“沒門。”
阿霁執拗道:“是你口不擇言在先。”
“可你先動的手。”崔遲道。
“那就抵消吧,”阿霁一臉大度道:“你先把臉洗了再走。”
崔遲嘿然一笑,聳了聳眉道:“我不僅不洗,還要頂着這副鬼樣子去前邊和大家拜別。”
“你……”阿霁把心一橫,忽地獰笑兩聲,當着他的面在手背上狠狠親了一口。
“你這是……啊?”崔遲驚叫着後退了兩步,連聲喊道:“來人,來人,備水,快備水……”
阿霁退到一邊,洋洋自得地望了眼手背,又望了眼崔遲頰邊淡淡的口脂。
“無恥,下流,我甘拜下風。”崔遲一邊嗷嗷慘叫,一邊撩水洗着臉,手捧銅盆的宮女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得這盆要是夠大,他恨不得跳進去。
方才他影射自己和小舅舅時挺利索的,怎麽這會兒又這般純情?阿霁看得啧啧稱奇,男人啊,真是心深似海,将來嫁給他可真是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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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書六禮①實在太過繁瑣,若嚴格按規矩走下來,少說也得一兩年。
因此問名、納彩和納征同時進行,納吉放在一個多月後的中秋節,等到入冬便只剩下請期和親迎。
備嫁的事不用阿霁操心,自有太常、宗正等各處官員去籌辦,她每日的主業是跟着女皇學理政。
而崔家那邊,則由程循夫婦幫忙操持。
崔遲本人是不願在洛陽賦閑的,他早只知和走馬鬥雞的纨绔子弟有了壁壘,正好崔易在渤海組建水軍,他當即便請命趕回去受訓了。
兩人雖然互相不耐,但礙于禮數,每月仍會有書信往來,向對方報平安。
年底,崔遲收到阿霁的手書,以往都是由書吏代筆,和他一樣敷衍,這回卻是親自動筆,蠅頭小楷寫滿兩張花箋。
她在信中說謝珺身體每況日下,卻又諱疾忌醫,她為此憂心不已。
又說君臣之間的明争暗鬥愈演愈烈,洛陽令空缺,有人提議召鹹寧郡王入京充任,附和者衆,她說那定然是堂舅幕後主使的。
到了信的末尾,她才提了一筆,說自己生辰快到了。
參軍許子孟負手在旁,偷瞟了兩眼,調笑道:“佳人委婉相邀,将軍還不快動身?”
他是開國名相許書懷的後人,學富五車,素有謀略,頗受崔家父子重用,平時相處慣了,偶爾也會言行無忌。
崔遲不以為忤,折起信箋封好,撓了撓頭道:“陛下還健在,保王黨就迫不及待要跳出來了?洛陽令這位子怎麽也輪不到李匡翼吧,退一萬步講,他沒這能力。”
許子孟撚須微笑,反問他:“司馬衷可有能力?不是照樣做皇帝嗎?”言語中的刻薄,連崔遲都自愧不如。
“那你說,陛下會如何應對?”崔遲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轉頭問道。
“這可不好說,要看雍王父子的态度,更要看群臣站在哪邊。盧家此刻跳出來,多半是得知了千歲的病況。”許子孟悠悠道:“兵法有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也許這是陛下故意放出的消息,想引蛇出洞。”
“那我得回去看看,”崔遲搓了搓手,躊躇滿志道:“也許能趕上湊熱鬧。”
許子孟望着他興奮的樣子,無奈地直搖頭。
未婚妻主動示好,提出生辰快到了,明擺着是要他回去慶賀,可他看了無動于衷,反倒聽說有變亂時激動成這樣,要不是情窦未開,就是腦子缺根筋。
崔遲緊趕慢趕,在阿霁生辰前總算到了洛陽。
他急着進宮去探虛實,只匆匆沐浴更衣便直奔阊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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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阿霁忙完公務,照例去探望謝珺。
落雪紛紛,無聲地飄墜在肩輿的暖檐上,擡輿衛士踩着積雪,咯吱咯吱往前,不多時便到了王府門外。
門廊下迎候的侍從喜氣洋洋,阿霁走上臺階,跺了跺腳下積雪,問道:“千歲今日狀況如何?”
侍從笑吟吟道:“公主還是自己去看吧。”
阿霁心下納悶,不由加快了腳步,小跑着穿過游廊,徑直往正屋去了。
暖閣外侍候的兩個小黃門看到她,忙迎上來幫她解下狐裘,除去皮靴,換了雙便鞋,又端來熱水給她擦臉洗手。
阿霁隐約聽到低低的說話聲,好奇道:“有客?”
兩人笑而不語,阿霁微惱,氣呼呼道:“你們今天怎麽回事?一個個都古裏古怪。”
小黃門仍是沉默,只笑嘻嘻望着她。
阿霁丢下棉帕,轉身奔過去自行查看。
槅門外侍立的童仆打起簾子,脆聲道:“公主來了。”
阿霁風風火火地沖了進去,閣中天光昏暗,但窗前映着白雪,卻皎如明月,一人擁衾而坐,略有些疲态,對面那人卻筆挺如标槍。
兩人聽到腳步聲,俱都望了過來。
謝珺以手支頭,笑望着阿霁,見她一臉懵懂,面上笑意不覺加深,打趣道:“這才幾個月不見,你連安徐都不認得了?”
阿霁驚呼了一聲,疾步過來,湊近端詳,訝異道:“崔阿兄,你最近去學打鐵了嗎?怎麽比工坊裏的鐵匠還黑?”
話一出口,崔遲的臉肉眼可見地又黑了幾分。
謝珺忙伸手将她拽了過來,讓他坐在旁邊的榻沿上,耳語道:“好好說話。”
阿霁就勢趴在案幾上,兩只眼睛滴溜溜轉着,恨不得在崔遲臉上盯出個洞,她不僅變黑了,皮膚也粗粝了許多,可是竟然不難看,反倒有種迫人的英氣。
崔遲被她瞅地很不自在,扭過頭去看壁上懸挂的寶劍。
阿霁竊笑着轉向謝珺道:“崔阿兄如今這膚色,要是臉紅都看不出來。”
崔遲疑惑地望了過去,詫異道:“你居然還沒改口?”
謝珺笑着摸了摸阿霁的頭,解釋道:“她叫了十五年的姑丈,哪有那麽容易就能改過來?再說了,不過一個稱謂,我和陛下都不在意這些。”
阿霁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沖崔遲扮了個鬼臉,原本是想炫耀自己有兩對父母,卻見他眸光一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這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謝珺也看出來了,想着正好趁這機會培養一下感情,便推了推她,提醒道:“阿霁,你不帶安徐去看看你的大作嗎?”
“噢,”阿霁連忙起身,興致勃勃道:“崔阿兄,我畫了一對大雁,和你送的那對一模一樣,就在隔壁,快跟我去瞧瞧。”
崔遲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對謝珺道:“謝伯伯,那我一會兒過來。”
阿霁拽着他的袍袖,将他帶到了側廳,指着一架半成品的畫屏給他看。
崔遲正欲掀開上面覆蓋的幔布,阿霁卻阻止了他,滿臉愧疚地道歉,“方才是我不對,崔阿兄,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往心裏去,我不是故意讓你難過的。”
“我……”崔遲矢口否認,“我哪有難過?你在說什麽呀,聽不懂。”
“真的?”她眨巴着眼睛,不太相信的樣子。
崔遲不耐煩道:“我有那麽小氣嗎?”
阿霁忙搖頭,讨好般道:“沒有,崔阿兄最是大度。”說着在他肚子上拍了一把,崔遲渾身一緊,連忙後退半步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
“我手上有刺嗎?”阿霁癟了癟嘴,一臉委屈道。
崔遲眼見她要哭,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連忙好生安撫道:“越是這種時候,咱們越要避嫌,男女大防,懂不懂?”
阿霁嗤笑道:“我不懂,你懂?”
作者有話說:
①
"三書"是結婚過程中所用的文書,可以說是古時保障婚姻的有效文字記錄。分別指:
聘書:即訂親之文書。在納吉(男女訂立婚約)時,男家交予女家之書柬。
禮書:即在過大禮時所用的文書,列明過大禮的物品和數量。
迎書:即迎娶新娘之文書。是親迎接新娘過門時,男方送給女方的文書。
“六禮”是結婚過程的六個禮法,分別指:
納采:即男方家請媒人去女方家提親,女方家答應議婚後,男方家備禮前去求婚。
問名:即男方家請媒人問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納吉:即男方将女子的名字、八字取回後,在祖廟進行占蔔。蔔得吉兆後,備禮通知女方家,決定締結婚姻。
納征:亦稱納幣,即男方家以聘禮送給女方家。
請期:男方家擇定婚期,備禮告知女方家,求其同意。
親迎:即新郎親至女家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