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鳳始二十一年, 除夕,揚州使團入京。

因年終上計為頭等要事,女皇要接見各州郡官員, 無暇脫身,遂命阿霁與大鴻胪①一同出郭相迎。

這十多年來, 北邊和南邊皆有戰事,唯中原繁華富庶,太平安樂,因而吸引了不少外來客商。

朝廷趁機在其中安插耳目, 由這些人充當喉舌,去江淮一帶宣揚京畿盛況和朝廷政令。

長此以往, 文人思歸之心漸起, 此類詩賦逐日增多,更有甚者主動撰文向朝廷示好,想與洛陽文士結交。

女皇從秘書監、國子學等地精心挑選了一批才子, 以游歷之名暗中派往壽春,程雲軒也在其列,不過他是自告奮勇。

從阊阖門到洛水浮橋, 一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擦踵,阿霁高踞于厭翟車上, 望着熟悉的銅駝大街,心中難掩激動。

她對于枯燥繁冗的奏本公文不太感興趣, 卻熱衷于參加各種典禮盛會,享受萬丈榮光。

女皇對此大為贊賞, 鼓勵道:“你再多歷練歷練, 等成親後或可學着主持大朝會。”

阿霁受寵若驚, 想到元日朝會那隆重肅穆的殿堂,不覺心向往之,卻又有些不甘,撒嬌道:“為何非要等成親後?”

女皇緩緩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①”

阿霁如墜雲霧,抱怨道:“姑母,您怎麽也開始掉書袋?”

女皇敲了她一把,笑嗔道:“你呀,正經書看不進去,就愛看野史雜聞,現在好了,聽幾句《禮記》都頭疼?”

阿霁愧悔地低下頭,嘟哝道:“早年啓蒙之時,小舅舅說那些典籍都是男人讀的,怪沒意思,女孩子該讀些有趣的,将來不至于太古板。”

女皇嗤之以鼻,“我看他比誰都古板。”又補充道:“他老爹都比他通達。”

說着卻又嘆了口氣,遙望着南方,語帶惆悵道:“可他的确是個好孩子……像他這樣的背景和出身,哪怕資質平庸,幾十年後也能熬成臺省高官,何須抛家撇業以身犯險?這個書呆子,從未去過江南,甚至未出過京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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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阿霁并不意外,他曾無意間透露過自己的抱負——收複揚州,統一天下。

此次揚州遣使入朝,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功勞。

“公主,早知道這麽熱鬧,應該把大寒也帶上,讓他見識見識洛陽的繁盛。”陪侍的蜻蜻興高采烈道。

之前雍王夫婦入京為阿霁慶生,因知道女皇并無殺心,便将崔大寒也帶了過來。

阿霁在女皇的默許下,将他暫時安置在永安宮,那處宮苑專為接待雍王一家,平時并無人居住。

蜻蜻很喜歡憨頭憨腦的崔大寒,又憐他身世孤苦,常去探看。阿霁很少去,因她和崔遲訂婚之故,見到崔大寒總覺得尴尬。

“以後有的是機會,”阿霁正想提議明日帶他去春風裏,可一想到崔遲也會去,忙打消了這個念頭,“等上元節吧,咱們帶他去看燈會。”

蜻蜻努了努嘴道:“那麽重要的日子,崔郎肯定會相邀,哪裏輪得到我們?”

“你怎麽又提他?”阿霁不耐煩地轉過頭,看向了車前并辔而行的般般和羅羅。

出宣陽門後,浮橋兩邊的華表遙遙可望。

大鴻胪孟攸策馬來到車旁,拱了拱手,喜滋滋道:“殿下,人已經到永橋那頭了,隊伍蜿蜒如長龍,少說也有數百人。您知道領頭的是誰嗎?”

阿霁茫然道:“誰啊?”總不會是程小舅舅吧?

“說起來,跟您還有幾分淵源呢!”孟攸臉上帶着神秘的笑。

“孟伯伯,不要打啞謎,快說說,究竟是誰?”阿霁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地問道。

“這人叫王炯,是渤海郡主的幼弟,崔家安徐的親舅父。”孟攸意味深長道。

阿霁神色一僵,心底警鐘大作。

王嬍遠嫁到慶陽崔氏後,便與母族再無瓜葛,和離後改适崔易,更是一度與王家為敵。當年她的叔伯父母、兄弟姊妹也未見有何動作,如今她已故去,幼弟跑來作甚?

孟攸看出了她的心思,壓低聲音道:“老臣心裏有數,殿下放心。”

“道路暢通無阻,可你們怎麽這麽慢?”說曹操曹操到。

只聽得一聲輕笑,就見後邊掠出一匹黑駿,馬上坐着個錦帽貂裘、意氣風發的少年,正是崔遲。

“你又不是鴻胪寺的,跑出來湊什麽熱鬧?”阿霁橫了他一眼。

崔遲勾起唇角,笑盈盈道:“認親呀,聽說帶隊的那人是我小舅舅。”

不知道是不是耳朵出毛病了,阿霁總覺得‘小舅舅’那三個字有些陰陽怪氣,配合他那表情,實在有些欠揍。

“你們大将軍府消息這麽靈通?”阿霁調侃道:“可別淨顧着歪門邪道忘了主業。”

崔遲不置可否,轉向孟攸拱手道:“孟伯伯,那我先行一步了,萬一能借着這重身份說服王家歸附朝廷,那可是大功一件,将來少不得要去鴻胪寺謀個差事,到時候還得仰仗孟伯伯多多照應。”

孟攸哭笑不得,“若是安徐肯來,老夫願退位讓賢。”

“孟伯伯客氣了,那倒不必。”他又瞟了眼阿霁,意味深長道:“我有私心,若能借機認個小舅舅也就知足了,省得有人天天在耳邊叨叨,好像就她有。”

“崔遲,你腦殼壞掉了吧……”阿霁總算明白,他就是在沒事找事,可還沒等到她發作,他已沐浴着朝陽跑馬而去。

**

有鴻胪寺官員典掌禮儀,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與王嬍頗為相似,王炯身上也透着一股文人特有的矜持和疏離,言談之間不卑不亢,頗有見地。

此次他們除了朝貢,還專程為阿霁帶了禮物,恭賀她開府之喜。

那是一座方丈巨鏡③,兩邊鑄銅為桂,金花銀葉,枝蔓間鑲珠嵌玉,流光溢彩。鏡臺底座錾着鴛鴦、鴻雁、仙鶴、鹦鹉等,又雜以合抱忍冬、重瓣蓮花及各種吉祥紋樣。

鏡面澄澈如江心,映着殿外萬丈斜陽。

阿霁周身籠罩在寶光中,錦袍煜煜,猶如涅槃的鳳凰。

她出神地望着鏡臺兩邊錾刻的字:

霁色澄千裏,潮聲帶兩洲。④

張永激動地語無倫次,顫手指着道:“真是舉世無雙……世所罕見,這是給咱們公主的,瞧瞧,公主的芳名,這王家可真是有心。”

“去歲公主及笄時,揚州的賀禮就非同凡響,沒想到這回更是大手筆。”鄭女史興致勃勃道:“揚州銅鏡名聞天下,歷來為皇室貢品。但這面鏡子技藝之複雜、做工之精細、用料之上乘,可謂空前絕後。近百年來揚州刺史府僅獻過三回方丈鏡。最早為開國之初,恭賀孝武皇後崔娘子華誕所鑄。之後則是為文德皇後慶賀新婚而鑄,她是王氏女,故而也算添妝。”

她望向阿霁道:“本朝幾十位公主,殿下可是唯一獲此殊榮之人。”

“就憑這個,将來咱們公主在史冊中,也能和兩位皇後齊名呢!”張永一臉谄媚地笑着。

“可我姑母沒有。”阿霁喃喃道。

“陛下富有四海,志不在此。”張永道。

程女史卻是若有所思,面上微微一凜。

**

是夜,阿霁陪着女皇和謝珺守歲,說起日間之事,眉間不覺泛起隐憂,“小舅舅曾送過我一方歙硯,上面就刻着這兩句詞。你們說,這究竟是不是巧合?”

“若是巧合,那你便無需擔心。若不是巧合,那你更無須擔心。”女皇伸了個懶腰,欠身而起道:“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你将這八個字琢磨透了,就不會再憂心如焚患得患失。三郎,你怎麽一晚上不吭聲?”

她見謝珺歪在那裏沉默不語,便走過去推了他一把,“你的道理那麽多,也跟阿霁講講……”

謝珺卻似未聞,被她這麽一推,竟無力地歪倒在榻上。

阿霁臉色煞白,手腳并用爬了過去,哆嗦着手去扶。

女皇也慌了神,強自鎮定下來,朝阿霁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要出聲。

阿霁擡手緊緊捂住了嘴,忙不疊地點頭。

兩人合力将他翻了個身,就見他眉頭緊蹙,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像是陷入夢魇一般。

女皇深吸了口氣,啞聲道:“傳程循和嬰娘進宮。”

“宮門落鑰了……”阿霁的眼淚噼裏啪啦砸落下來,只恨自己為何沒有學醫。

女皇又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聲音已經穩了幾分,“別哭,別哭,你親自去接,就說朕想請他們看煙花。”

阿霁正欲爬起身,她卻又擺手道:“你不能去,你若去了,沒事也有事了。讓姮娘乘坐禦辇,大張旗鼓地去接。”

“是……”阿霁手腳發軟,幾乎是跌下榻,踉跄着奔出去傳話了。

女皇走過去關上了槅門,放下重重帳缦,這才邁着沉重遲緩地腳步走了回來。

她在榻沿落座,撥開他的衣領,輕輕撫弄着他的脖頸。

他年輕時患了癔症,從後經年成為痼疾,但這些年一直控制地不錯。

可自打今年入冬卻頻頻發作,安定王府那全副武裝的盔甲其實是他為自己打造的囚籠,只有置身其中才會有安全感。

她俯身過去扳過他的臉,啄吻他緊繃的唇角,輕聲道:“三郎,再堅持一下,等阿霁能獨當一面了,我就能放下一切好好陪你。你都等了這麽多年,可不能半途而廢。”

周圍一片死寂那,回應她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時間過得很慢,一個時辰仿佛一輩子那麽漫長,就在她以為要等到地老天荒時,程循夫婦終于趕到。

阿霁守在外間,與姮娘對坐到天亮,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待到曙光映入窗帷時,外邊雲板聲起,姮娘清了清嗓子,默默道:“今日有大朝會。”

就在兩人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時,槅門大開,女皇神色疲憊地走了出來,朝阿霁招了招手。

阿霁搓了搓僵硬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扶住了她的手,驚惶地朝裏邊張望。

“沒什麽大礙,”她安撫道:“不要擔心。”

“姑母……”阿霁顫聲道:“您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女皇凝望着她,撫着她淚痕斑駁的臉頰,歉然道:“阿霁,對不起,你的婚事恐怕要提前了,今日已經是鳳始二十二年,按照虛歲的話,你也算十七了。”

阿霁滿腦子都是沖喜之類的詞,一時心驚膽戰,緊緊抱住她道:“姑母別說這樣的話,讓我做什麽都行,只要你們好好的,你們都要好好的……”

女皇回抱着她,嘆息道:“讓你受委屈了。”

阿霁心頭窒痛,不由得淚流滿面。她忽然間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從姑母的懷抱中汲取到力量了,因為她身上此刻只有悲傷和脆弱。

“我錯了,姑母,”她吞聲忍淚,哽咽道:“我早就長大了,卻一直不願承認,不想面對,只一味躲在你和姑丈身後……我若是早點走出來,你們就不用這麽累。”

“我們背負的是自己的人生,苦也好,甜也罷,與你何幹?”女皇放開她道:“我得去沐浴更衣了,大朝會誤不得,你先去陪着姑丈,程伯伯和程伯母得去大将軍府走一趟。”

作者有話說:

①古代官職位,九卿之一,掌諸侯及藩屬國事務。

②出自《禮記·大學》。

③出自張鷟《朝野佥載》卷三。

④出自宋代·仲殊《南柯子(六和塔)》

金甃蟠龍尾,蓮開舞鳳頭。涼生宮殿不因秋。門外莫尋塵世,卷地江流。

霁色澄千裏,潮聲帶兩洲。月華清泛浪花浮。今夜蓬萊歸夢,十二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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