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禮成之後, 婚車出阊阖門,沿着銅駝大街,一路往宣陽門而去。
以往公主出行, 清道開路的都是缇騎和羽林郎,今日卻換成了一水兒的翠羽營官兵。
無論前邊導引的騎士還是後邊随行的執戟武士, 皆是英姿飒爽的年輕女娘,各個身着繡袍,鬓插翠羽,好不威風!
阿霁也不落俗套, 并未心急火燎得趕制嫁衣,而是穿着去歲生辰時女皇所賜禮服, 鳳冠上的羽飾與送嫁官兵的标志相得益彰, 讓人不禁心生遐想——
翠羽營創立多年,但一直獨立于五軍之外。
除崔易外,無人知其實力。如今兵符一半在公主手裏, 一半在女皇手裏,難道從一開始,它就是女皇要送給公主的禮物?
就連女皇昔日為公主時, 也不曾有私軍,這用心是否太明顯了?
因着這一層,他們再看朱輪華毂高廂車上的公主時, 不由自主帶上了幾分敬畏。
阿霁正襟危坐,目視前方, 面帶微笑,盡量保持着端莊淑雅, 只有眼珠轉來轉去, 時而瞅瞅身畔的崔遲, 時而瞟瞟兩旁随行的蜻蜻和蠻蠻。
她二人各帶一隊彩衣宮娥,提籃向兩邊觀禮的百姓和孩童們分發喜錢喜糖和喜果。
人群中時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喝彩,還有孩童情悅的歡笑聲,讓她也跟着心情大好。
女賓們緊随其後,每車兩人。
阿霁出于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心思,特意安排薛妍和南越王女趙鳴珂同車。
她原本有兩個伴讀,其中一個出閣後便剩薛妍,正好及笄前那離奇的殘碑出現,她被迫中斷學業,跟着女皇去理政,伴讀形同虛設,便也沒再補缺。
薛妍是她和京中貴女之間的樞紐,又是多年老友,故而從未起疑。可她竟與李匡翼暗中勾纏,這不是背叛是什麽?
薛父木讷寡言,不善鑽營,原是尚書令史①,與尚書郎共同主管文書,正常情況下,若尚書郎出缺,則以令史任久者遞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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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令史共有十八人人,薛父在任上多年,每次遞補都輪不上,直到去年暮春才終得高升,算算日子,正是阿霁回到長安之時。
她去尚書臺暗中調過卷宗,一切流程都合情合理合法,毫無破綻可言。
越是滴水不漏,就越是可疑。
這事她不敢和父母商量,一來是不想他們為難,二來是她并不覺得父母會站在她這邊。
好在還有姑丈,是她永遠的智囊。
姑丈建議她按兵不動,千萬別打草驚蛇,否則誰知道下一個被買通的會是誰。
做戲這種事,她自小就擅長,而薛妍比她更甚。
當她故意和她談起李匡翼和周家女的婚事時,她竟絲毫沒看到預想中的委屈、怨恨、失落、傷懷等。
到底有着一起長大的情分,阿霁還是不忍薛妍一條道走到黑。
将來她若和李匡翼撕破臉,無論誰輸誰贏,他倆大抵是不會丢掉性命的,但各自的部屬一定會遭清洗。
趙鳴珂是李匡翼前妻,阿霁特意叮囑薛妍代為照應,希望她看到趙鳴珂時能有所感悟,盡早回頭,別誤了終身。
崔遲輕咳了一聲,阿霁回過神,面露不解。
“別愁眉苦臉的,”他壓着嗓子,甕聲甕氣道:“不知情者,還以為我強娶公主。”
阿霁舒展眉頭,含笑望着越來越近的宣陽門,小心翼翼地動着口唇,“一會兒要換乘大象,你怕不怕?”
崔遲露出不屑地神情,哼道:“我怕個鬼呀!”
阿霁拿起膝上的卻扇,稍微遮了半邊臉,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可我怕,那麽高的,要是摔下來腿都折了。”
崔遲很是得意,挑眉道:“那我就有熱鬧看了。”
阿霁甚是無語,貝齒輕咬,冷笑道:“你以為你看我的熱鬧?是別人看你的熱鬧,因為你要娶個斷腿夫人……”
“短嗎?”他垂下眸子,掃了眼她的裙裾,自言自語道:“我覺得也不短呀!”
天漸漸熱了,穿着層層疊疊的禮服游街的确有些受罪,途中又不能喝水,所以阿霁口幹舌燥,說話有點不利索,‘斷腿’沒咬準音,愣是被他聽成了‘短腿’,頓時氣急敗壞,伸手過去在他腿上用力掐了一把,笑盈盈道:“你很長咯?”
崔遲倒吸了口冷氣,咬牙忍住了沒有出聲,待要回怼,卻欲言又止。
阿霁心下納悶,暗想着她方才用了七成力,怎麽着也得落下片淤青吧?他竟忍得住?
待悄悄轉過頭看時,才發現他雙頰緋紅,神色很不自然,竟像是有些理虧。
阿霁百思不得其解,他什麽時候這麽大度了?
崔遲也意識到了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大人不記小人過。”
可她還不肯收回眼神,直勾勾看得他心亂如麻,無奈之下,只得從袖中悄悄探出手掌,用力一握,咯嘣咯嘣的聲音聽得阿霁頭皮發麻。
“你再不坐好,我可要報仇了,我這一把下去,骨頭都得捏碎。”他面露威脅道。
阿霁一下子就老實了,轉過去乖乖坐好,再不敢亂瞄。
崔遲悄悄吐了口氣,慶幸方才沒有吵下去,不然顯得好猥瑣。
他懊惱地錘了把膝蓋,都怪那幫混蛋,前兩夜非押着他去看書賞畫,說那是新郎必須掌握的要領。
全是些污糟玩意呀,看得人想洗眼睛。最要命的是,那些東西一旦進入腦子就很難驅除,剛才好好說着話,突然就想了起來,然後再也沒法正正經經地讨論長短了。
今晚就是洞房花燭夜,還好只是走個形式,不用來真的,他暗自慶幸。
正神游八方時,婚車緩緩停了下來,原來是宣陽門到了。
這邊人頭攢動,歡聲震天,遠比城裏還要熱鬧。
新人下車休整,接受百姓們的恭賀,随後換乘白象,繞靈臺一周。
執金吾親率員吏駐紮在宣陽門外,出動缇騎一百人,持戟部隊兩百人,專門負責維持秩序,以免造成踩踏或沖撞。
新人換下了繁複華麗的禮服,一齊登上了象背的寶座。
阿霁一上去便不由分說抓住了崔遲的手,任他怎麽掙都掙不脫。
“阿霁,不要怕。”一個略帶點異域口音的女聲響起。
趙鳴珂騎在那頭較小的白象背上,揚聲道:“別看它體型大,但脾氣可好了,比黃牛還溫順。”
她是南越國使者,這次觀禮順便獻上了一對暹羅國寶。
百姓倒是歡呼雀躍,因為洛陽本就有白象坊,很多年前也供奉過別國進獻的神象,可女皇卻直皺眉頭,說飼養大象花費巨大,得不償失。
但百姓既然樂意,那就重修白象坊,置官吏專司豢養看守,想要進坊觀賞得收錢,所得資財皆用于象。
阿霁顫顫巍巍地回過頭,透過镂空彩屏和趙鳴珂打招呼,崔遲想趁機抽出手,卻被她一把抱住了胳膊。
因怕驚到象,所以圍觀白象皆站得遠,在大家眼裏:新人美如玉,其情比金堅,王朝的未來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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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習俗,公主婚後是住在自己府上的,驸馬可以前去同住,也可以留在本家,随時接受傳召。
可女皇對阿霁說,崔遲性本桀骜,心氣又高,而且崔家父母與她是至交,傳統習俗雖合理但不合情,那樣顯得崔家獨子像入贅。
阿霁明白她的意思,百年前到底同出一脈,姑母看到崔氏一族凋零至此,難免物傷其類,何況她本就不是跋扈之人,也願意遷就,于是決定婚後住在夫家。
不過一個簡單的決定,卻讓她在朝野和民間博得賢名無數,也讓崔易深感皇恩浩蕩。
這樣一來,洞房自然也就設在大将軍府的正屋,可巧的是,那個院子便是當年姑丈和姑母住過的。
暮色升起來後,內院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阿霁另換了套蹙金銀線繡鴛鴦的交領襦裙,系着八幅彩繪蝶鳥紋羅裙,梳了三鬟望仙髻,打扮得珠光寶氣富貴逼人,被一衆女賓圍着‘傳經布道’。
其中最激動的不是已婚的前大嫂趙鳴珂,也不是從邊關回來的長姐李霈,而是那個山中高士般瑩潔的二姐李霖,還有向來端莊娴雅溫婉含蓄的程月羽。
“安徐是我看着長大的,這孩子性子雖別扭,但心地不壞。還好阿霁通情達理,性子也綿軟,治他最容易了,只需以柔克剛。”程月羽用過來人的語氣道。
“若實在克不住,也無需勉強,咱們家人多勢衆,你只要說句話,有的是人幫你出頭。”李霖道。
李霈忍俊不禁,笑道:“阿霖天天與學子們相處,怎麽文氣漸消,匪氣漸漲?”
李霖不好意思道:“大姐,你莫要笑我,我不過是一時情急,擔心小妹受人欺負。”
“小妹都出閣了,你何時有音訊?”李霈抱臂笑睨着她。
李霖捕捉痕跡地望了眼程月羽,笑着打了個哈哈。
阿霁突然出聲,一臉天真道:“若是崔遲欺負我,阿兄會不會替我出頭呢?”
李家兩姐妹對望一眼,面上閃過不易察覺的尴尬。雖然表面風平浪靜,可她們都知道風暴已經在醞釀。
李匡翼和阿霁這對皇家兄妹,能否像父親與姑母那般成為佳話,實在是不可知。
“那就要問周娘子了。”女伴笑着推出周小娘子,笑嘻嘻道:“公主快提前籠絡好新嫂子,将來有她吹枕頭風,何愁郡王不站在您這邊?”
周小娘子羞得滿面通紅,用團扇擋住臉嗔道:“少胡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衆女正自起哄時,阿霁卻翩然起身,盈盈拜了一下,甜甜道:“以後還要仰賴周家姊姊照應。”
衆人齊聲哄笑,周小娘子撒着嬌追趕鬧她的姐妹,阿霁偷眼撇去,見薛妍呆立一旁,眸底閃過一絲黯然。
趙鳴珂卻很坦蕩,依舊沒事人似的吃着喝着說着,見阿霁望向了她,忙朝她招手,“阿霁,待會兒合卺酒可一定要喝完,那是我千裏迢迢從國中帶來的,找了不少法師祝禱,尋常人這輩子想嘗一滴都難。”
“這有什麽講究,能避邪祛災?”阿霁問道。
“能百年好合,兩心如一。”趙鳴珂激動道。
李霈俯在她肩上,打趣道:“你和我阿弟成婚時,沒有喝這神酒吧?”
趙鳴珂氣得反手擰她耳朵,兩人笑着鬧作一團。
不一時,雲板聲響,不等喜娘們進來,女伴便都一哄而散。
冗長無趣的撒帳禮總算結束,到了合卺禮時,阿霁便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趙鳴珂口中的神酒。
百年好合也就罷了,兩心如一很重要,她必須得讓崔遲和她一條心,不然這樁婚姻意義何在?
可是當酒器湊到唇邊時,她忽然暗叫不好,這酒喝下去後誰就誰還不知道,可她想到的太晚了,對面崔遲已經一口幹了,豪邁地亮出酒器,挑釁道:“你是不是不樂意?”
滿屋子的人齊刷刷望向了阿霁,像是撞破了什麽驚天大秘密。
阿霁窘地快要喘不上氣,忙一仰脖子,還沒嘗到味就全灌了下去。
導引女官立刻喜上眉梢,領着衆人上前說吉利話。
阿霁砸吧着嘴,口中略有些回甘,溫醇濃郁的香氣在齒頰萦繞,漸漸感到骨酥神迷。
她有些暈乎乎的,正欲問崔遲的感受時,卻發現室內為之一空。
燭光葳蕤,燦若雲錦,映地滿屋金鼎玉器銀屏珠箔騰起華彩,那些光暈流轉着,在她眼前萦繞。
她本能地伸手去夠,穿過雲彩觸到了一只手。
心底深處升起一股探究的欲望,越來越強烈,讓她無從拒絕,也不願拒絕。
于是她緊緊握住了那只手,也被那只手握住,以同樣的熱情和激動回應着。
作者有話說:
①參考自中國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