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從睜眼到現在, 約摸三刻鐘了,但崔遲腦中卻仍是一團亂麻。他仿佛置身渤海之濱,巨浪翻湧, 衰草連天,狂風尖嘯着在他周圍洶湧盤旋, 他根本無法冷靜,更無法思考。

當初決定與皇家聯姻時,他們父子打的算盤是等女皇夫婦作古,如果局勢在崔家掌控中, 便一舉讓王朝改姓。

若局勢不容樂觀,便扶持他們的後代上位, 總之不能便宜了那幫蟲豸。

女皇春秋鼎盛, 少說也能活十幾二十年,到了那時候,他們的孩兒也就成年了。

鳳始一朝最大的不穩定因素是君王無嗣, 女皇在位的第五年曾鬧得翻天覆地,若非謝珺根基深厚,威望又高, 怕是要被逼退位。

時任宰相的程循為安定人心,平息各方紛争和猜忌,曾寫過一篇脍炙人口的檄文。

他說女皇無嗣, 便可一心為公,以國為先, 以民為子,百年後仍會歸政于李家, 于國朝于百姓于天下并無半點損害。

何況她具備所有君王應有的美好品質和手段能力, 登基後政通人和國泰民安, 天下人若因為她是女子而反對,實在有失公允……

檄文一出,曾在各界引起了巨大反響,一度将輿論引向了上古公天下與後世家天下的讨論上,幾乎震動文壇。

若非慶陽內讧邊關告急,戰火逼近長安,那場争論真不知會如何收尾。

其實程循刻意避開了最大的敏感點,那便是女皇百年後究竟還政于何人?這關系到儲君的性別問題。

毫無疑問,雍王父子是衆望所歸。

若想長治久安,非他們莫屬。但很明顯,女皇另有打算,她千挑萬選收養了一個公主。

為了避免她成為衆矢之的,只将她當普通女兒般養着,卻又對大侄女李霈寵愛有加,大肆封賞,準其像男兒一樣建功立業,并為她和敦煌郡公楊興賜婚。

楊興是傳奇女将楊寄容獨子,一家三口鐵骨铮铮,鎮守雍州二十多年,在邊軍中聲望極高。

當年女皇夫婦便是靠邊軍崛起的,所以很多人猜測她想培植李霈,讓她走自己的老路。

就在流言甚嚣塵上之時,女皇為侄兒李匡翼尋了門親事——南越王女趙鳴珂。

南越國是女王執政,而王夫正是女皇的表兄,因着這兩重關系,朝廷與南越國交往甚密,并仰賴其牽制揚州南端,使得王家不敢輕舉妄動。

一時間,李匡翼的風頭赫然蓋過了長姐。許多酸腐大儒前朝遺老紛紛彈冠相慶,以為終于熬到了頭,這才是正統啊,皇位本就該由男人繼承。

然而他們并未高興幾年,随着這段婚姻以失敗告終,李匡翼突然就失寵了,女皇一度對他深惡痛絕。

就在衆人以為該輪到李霈複寵時,卻橫空殺出個小公主。

那個十多年來養在深宮的乖乖女長大了,随着盛大的及笄禮,女皇開始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颠來倒去這麽多年,世人早被繞糊塗了,就連崔易也有些摸不着北。

他的原則是絕不背棄女皇夫婦,但未來儲君卻不在他效忠範圍之內,除非那人天縱奇才。

很可惜,李家後輩并未出一個人中龍鳳,這更助長了他們父子的野心。甚至連不愛讀書的崔易,也讓家臣搜羅了一堆本朝開國天子的創業史,想從李珑宥及其父身上尋得啓發。

可是老天捉弄,他們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崔家獨子和李家公主互換了身份,這局該如何破?

“你說,我們要是死了,會不會換回來?”崔遲忽而望向供案上的寶劍,兩眼發直,鬼使神差道。

阿霁大駭,那劍雖未開刃,卻也是很危險的,她忙過去先搶到手,藏在了身後道:“這可不能亂試,萬一去了陰曹地府就回不來了。”

她心裏清楚,崔遲這一連串癫狂的反應才算正常,一般人遇到如此離奇之事不瘋已經實屬難得。

若非這一年來她陸續知道了許多姑母和姑丈的事,估計也鎮定不下來。

如果先前她還不太相信的話,那現在已經深信不疑。連靈魂都能互換,那麽記得前世之事又有什麽稀奇?

她側過頭,看到立鏡中映出一個長身玉立濯如春柳的少年,靈機一動,突然有了主意。

“不能坐以待斃,我得去找阿耶商量個主意。”崔遲将遮住面頰的發絲狠狠甩到背後,擡腳便要走。

阿霁嘆了口氣,幽幽道:“你這副打扮去,壞的可不止我的名聲,還有大将軍的。”

崔遲立刻頓住,煩躁地扯着頭發,低吼道:“做女人真麻煩。”

阿霁看不得他折騰自己的身體,厲聲道:“我再說一次,你對我好點……”

她話還沒說完,崔遲突然擡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挑釁般望向她:“你也可以報複回來。”

阿霁心疼地望着自己頰邊的巴掌印,眼淚差點滾下來。

崔遲杏眼圓瞪,擡手指着她,咄咄逼人道:“不許哭,我從來不哭的。”

阿霁只得将眼淚憋了回去,扁着嘴道:“你還想不想換回去了?”

“想!”崔遲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結果不慎踩到裙角,一跤跌進了阿霁懷裏。

阿霁強忍着笑,扶起他道:“娘子行此大禮,為夫愧不敢當。”

崔遲氣得眼冒金星,可讓他對着自己的臉動手,那也是萬萬不能的,只得深吸了口氣強行忍着。

阿霁在他氣鼓鼓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笑眯眯道:“我如今看自己,真是越看越愛。”

崔遲聽得牙酸,偏頭躲過她的二次襲擊,不耐煩道:“我沒這麽輕佻,你別動手動腳。”

阿霁沒好氣道:“你這麽正經,那麽昨晚怎麽回事?”

崔遲鼓着腮幫子,氣哼哼道:“我也是受害者……”

阿霁剜了他一眼,邪笑道:“我若一直是女子,你或可騙我,但如今我是不信的。”

崔遲急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阿霁嫌惡地低下頭,指了指臍下,皺眉道:“要不是你用了什麽方法,這累贅東西能自己進到我裏面去?”

崔遲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子說話竟如此露骨。

她一臉認真地拿過崔遲的手,左手虛虛握拳,僅留一條細縫,将他的小拇指插進去道:“那裏很小的,就這麽一點點。”

崔遲已經呆若木雞,她卻還沒完,丢開他的小拇指,右手四指并攏,往左拳縫怼了幾下,白他一眼道:“自己能進去嗎?”

“我真的不知道……”崔遲絕望地大吼了一聲,轉身又跑過去以頭撞牆。

阿霁亦步亦趨,不依不饒道:“你別想否認,剛才就在裏頭的,我拔蘿蔔一樣……”

“求求你,別說話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崔遲近乎崩潰地打斷了她。

阿霁聽他竟帶上了哭腔,驚訝道:“你不是還說從來不哭嗎?”眼見他要去拿劍,忙将後半句‘這麽快就打臉了’咽了回去。

**

侍膳女官椿娘帶人捧着朝食進了內院,卻見主屋門窗緊閉,廊下空無一人,盥洗之物皆擺在拐角雕欄旁。

“這都什麽時辰了,還沒起?”椿娘納悶道。

雖說不用早起拜舅姑,但梳妝打扮總不能免吧?

“那……咱們進去嗎?”後邊捧玉盤的婢女問。

椿娘正犯難時,看到東廂門開了,蜻蜻朝她招手,示意她們過去。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下意識地吩咐大家輕點,一行人蹑手蹑腳地上了游廊,做賊似貓着腰往東廂走去。

剛接上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得主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崔遲探出頭道:“公主要洗漱,快來人侍候。”

蜻蜻忙道:“您稍等,這就來。”

她親自帶人将物品送了進去,想借機探個底細。

外間倒還整齊,裏間真是……慘不忍睹,紗屏傾倒、真珠簾斷,衣飾鞋履遍地散落,就連案上燭臺都不知滾哪兒去了。

正欲悄悄瞥眼寝閣,卻赫然發現雕花隔斷板壁破了一個洞。

而自家公主落敗的鬥雞一般,氣鼓鼓地坐在牆角,驸馬正蹲在一邊,慢條斯理地給她包紮……

蜻蜻倒吸了一口冷氣,沖上去道:“公主怎麽受傷了?”

額頭腫了那麽大的包,還有點破皮,平時早哭天搶地了,這會兒卻異常冷靜,該不會是受到驸馬的脅迫了吧?

“退下!”她正欲握住公主的手安慰,卻見她櫻唇半啓,用陌生的口吻冷冷道。

這才過了一夜,就如此生分了?蜻蜻很是傷心,委屈地癟了癟嘴道:“奴婢去傳禦醫吧,不然會留疤的。”

“留個疤怎麽了?男子漢大丈夫……”公主很不客氣地打斷,卻欲言又止。

“公主的意思是,男子漢大丈夫示傷疤為英勇的标記,怎麽女孩子就不能留了?”驸馬笑吟吟地解釋。

這未免有些牽強吧?蜻蜻滿腹狐疑,又略作試探,發現那兩人簡直鐵板一塊,毫無破綻。

就算一夜夫妻百夜恩,也不會突然變得如此情深似海吧?

“你下去,讓他侍候我……梳妝。”公主很不自然地指了指旁邊的驸馬。

蜻蜻瞪大了眼睛,公主從十歲起,每天晨起理妝她必侍奉在旁,親自從圖冊上挑發式和妝容,再搭配首飾和衣裳,怎麽突然就不需要她了?太不尋常了。

“奴婢不走,”她突然使氣道:“公主若覺得奴婢多餘,那就打死奴婢好了。”

公主還沒發話,可惡的驸馬又插嘴了,“本朝有律令,不得無故仗殺宮女。”

蜻蜻狠狠瞪了他一眼,倔強地杵在那裏不動。

那倆人對望了一眼,開始旁若無人地幫對方梳洗更衣,驸馬那個妖孽,竟然會梳女子發式,手藝和公主不相上下。

最出乎意料的是自家公主,梳髻戴冠整衣理袍扣玉帶一氣呵成,不見半分遲滞。

她何時對男子裝束如此熟悉?難道和千歲在一起時私下練過?

“公主……”她仍舊不死心,嗫喏道:“還沒上妝呢!”

公主懵了一下,驸馬笑嘻嘻道:“你家公主天生麗質,無需脂粉污顏色。”

“呃……是。”公主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

然後倆人攜手上樓了,不忘丢下一句:“擺膳吧!”

兩人靜靜用膳時,蜻蜻正帶人在下面收拾整理。

阿霁以風卷殘雲之勢掃完了食案,滿足地打了飽嗝兒,擡頭見對面崔遲正手捧香腮,慢條斯理地咀嚼着,心裏忽發感慨:大家對新身份的适應度比想象中要高。

“這麽優雅的吃相,的确像個公主。”她贊許道。

變成男人的第一天,有種渾身一輕的感覺,也說不上為什麽,就覺得某種無形的束縛消失了。

“疼——”崔遲蹙眉道。

“哪裏疼?”阿霁探了探身,關切道。

作者有話說:

阿霁:瑟匹屬性逐漸覺醒,我肯定是姑姑親生的。

崔遲:遠點,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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