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禦醫就在側院, 要不……叫過來看看?”崔遲有些慌,輕聲提議道。

阿霁白了他一眼,嗔道:“那我的惡名可就要傳遍洛陽了, 人家會說令儀公主驕縱跋扈,新婚第一天就咬破了驸馬的舌尖……”

她壞笑了一下, 指着他道:“而且呀,你的名聲也會壞掉。大家多半會說你欲壑難填,色心太重,居然做出強迫公主的勾當。”

對于名聲, 崔遲一向不怎麽在乎。

別的也就罷了,但他清清白白一個人, 若被傳成色中餓鬼, 以後還怎麽活?

他打了個寒噤,起身拿過一盞燈,舉到阿霁面前道:“來, 我看看嚴不嚴重。”

阿霁很聽話,‘啊’的一聲張開了嘴巴。

她舌尖上有豌豆大小的一片疤,雖結了血痂, 可看着還是挺駭人。

“都怪我,沒輕沒重的。”他心生愧疚,湊上來輕輕吹了吹。

紗燈氤氲出旖旎的光影, 照亮了他小巧的臉容和亮晶晶的眼眸,嘟起的粉唇分外可愛。阿霁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忽地迎上去親了一下。

崔遲心頭陡地狂跳,輕呼一聲退開了, 好半天也回不過神來。

阿霁笑得很惬意, 兒時曾對鏡自憐, 聲稱以後長大要嫁自己,惹得身邊宮人哄堂大笑。不過一句戲言,老天怎麽就當真了?

她率先滾上榻,拍了拍身邊空位對崔遲道:“快過來呀!”

崔遲放下燈盞,悶聲登榻,在她一尺開外躺了下來。

阿霁爬過來,輕輕拿起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枕邊,叮囑道:“可別壓到了。”

崔遲不理她,閉上眼睛裝睡。

阿霁俯在他上方時,總讓他有種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心弦時刻緊繃着。

他清楚這種危機感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出自這副身體的本能反應。

如果他還是自己,有個男人這樣靠過來,只會感到煩躁和厭惡,多半要一拳打出去。可他的神魂栖息在一個女子的軀殼裏,便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親的是我自己,你扭捏什麽?”阿霁笑問。

崔遲豁然啓目,擡起左手将她往後推了推道:“最好保持一臂距離,不然我心裏發慌。”

阿霁從小見慣了姑母和姑丈的相處方式,下意識覺得夫妻就該親密無間。

親事定下來後,想到未來的丈夫是疏冷的崔遲,又覺得還是生分些好。

可現在她面對的是自己,總是忍不住生出親昵之心,就像對一個可愛的暴躁妹妹,想逗弄、戲耍,又想安撫、慰藉。

但他既如此抵觸,她也只得作罷,乖乖比了一臂距離,将枕頭挪過去躺好道:“睡吧!”

**

夢裏不知過了多久,阿霁被餓醒了。

她睜開眼睛,只見帳中一片昏暗。

隐約聽到壓抑的唏噓聲,身上錦衾動了動,旁邊那人像蛇一樣咕湧着挨了過來。

阿霁一時興奮地忘了饑餒,仍裝出熟睡的樣子,閉着眼睛靜觀其變。

崔遲艱難地挪過來,摸索着牽起了她的手,然後再沒了動作,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吸氣聲,像是壓抑着什麽。

阿霁裝不下去了,側過頭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崔遲猛地一震,正待抽回手卻被她握緊了。

意識到他想逃,她先行一步翻過身抱住了他,緊緊摟着道:“我最喜歡抱着東西睡覺了。”

崔遲掙紮着道:“你去抱枕頭。”

“枕頭太小了,我喜歡大的。”她四肢并用,将他禁锢在懷裏,舒服地嘆道:“以後都要這樣睡。”

崔遲沒有再掙,他是疼醒的。

可是阿霁抱住他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将那鑽心蝕骨的痛感漸漸蓋住了。

他不知道阿霁是怎樣忍痛的,只知道她是如何克服恐懼的。大婚那日乘坐白象時,她吓得渾身發抖,全都都要抓着他的手,說這樣就不害怕了。

“這樣抱着……比牽着手更有用。”他好奇地嘀咕。

“你說什麽?”阿霁伏在他耳畔輕問。

“我的手沒那麽疼了。”崔遲如實道。

阿霁不由輕笑,體貼地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在替你分擔呀!”

他忍不住舉起右腕,反駁道:“明明是我替你承受,這可是你的手。”

阿霁笑而不語,只将橫在他頸下的手臂收緊了,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他胸前垂落的發絲。

崔遲自覺無趣,便也不再胡攪蠻纏。

“崔阿兄,我跟你說個秘密。”阿霁的眼神越過他的鼻梁,落在紗屏後幽微的燈影上。

崔遲來了精神,忙道:“你講吧!”

保王黨最關心的應該是姑丈的病情,一旦他出事,姑母很可能會露出破綻,他們正好借機生事。

她不知道崔遲和保王黨的關系有多深,只能暗中試探。

“我們身上發生的事,在有些人眼中并不足為奇。”她頓了一下,望着崔遲的眼睛道:“比如我姑丈。”

崔遲神色微變,滿含期待地望了過來。

“我從未騙過你,他的确害的是心病。”阿霁的語氣有些急促,顫聲道:“他只要閉上眼睛,就會陷入永無休止的噩夢。其實噩夢不可怕,因為我們都知道那是假的,可他的噩夢是前世真實的遭際。一年前,兩宮複道被封,北宮朱雀門和南宮玄武門外新修神觀,專門用來為我姑丈祈福。宮裏還請來不少法師,設壇建醮,連做三日度亡道場。”

崔遲聽得雲裏霧裏,不自覺坐起身來,詫異道:“究竟什麽噩夢?為何要搞這麽大的陣仗?”

阿霁也坐了起來,凄然道:“他上輩子活了五十歲,最煊赫的時候,與他的兒子一起遭到伏擊,慘死于兩宮複道之內。”

“這太匪夷所思了。”崔遲難以置信道:“怎會有人記得上輩子的事?”

阿霁道:“我原本也半信半疑,直到和你互換了身體,便覺得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崔遲急喘了口氣,問道:“謝伯伯前世的兒子,是陛下生的嗎?”

阿霁沒料到他竟會問這個,愣了一下道:“那還用說?”

崔遲似有所悟,難怪他們感情那麽好,原來前世就做過夫妻了。

“謝伯伯的噩夢到底是什麽?”他追問道。

阿霁垂下頭,聲音裏忽然帶上了哭腔。

**

永定王府,剖金堂前,兩列禁衛手持火把,從階下直排到了正門外。

也只有女皇駕臨時,才會有這樣大的陣仗。

夜靜更深,重簾在晚風中簌簌作響,恒娘垂手立在畫閣外,依稀能聽到喁喁私語。

兩名女官趨步過來,禮畢,小聲請示道:“陛下今夜可要留宿?”

恒娘搖頭道:“還未到醜時,我也不知,先做好準備吧!”

謝珺病重後便遷回王府休養,有些谏官開始整日盯着女皇內帏之事。

若她去的勤了,少不得要當堂規勸,要她以天下蒼生為重,愛護龍體,勿要過了病氣。若她不聽勸,他們便會歸罪于謝珺。

弄臣們更是上蹿下跳,先是從宦官手中奪得了溫德殿黃門令的職位,接着又再三上書請求遴選男禦入宮伴駕,一個個急着将自家子侄甥輩們往前推。

“我說也不是不行,可我這把年紀了,一旦有孕,太過兇險,若他們執意要進宮,就先淨身吧!”女皇一本正經道。

謝珺笑得直扶額,搖頭道:“富貴險中求,你就不怕他們真的……”

“那就收下吧,溫德殿也确實需要些新人。”女皇倚着他的肩,促狹一笑道:“都什麽時候了,難道你還介意這些?”

謝珺垂眸,無限溫柔地凝視着她道:“行将就木的人,哪還有資格争風吃醋?”

“可真夠酸。”女皇戲谑道。

“我也就心裏酸一下,可惜沒有魄力,不然也學太.祖武皇後出走。”他沒好氣道。

“越老氣性越大?”女皇執起他右手,摩挲着他指根處的舊疤,嘆了口氣道:“如果阿媺還在,崔家父子那邊根本不用咱們操心。”

謝珺緩緩道:“你還是舍不得讓阿霁嫁給崔遲。”

“這倒不是,”女皇搖頭否認,“若阿媺在,便能為他們籌劃一切,他們還能再做幾年孩子,不用被迫着長大。”

謝珺失笑道:“和我們比起來,他們這些年輕人已經很幸福了。”

女皇扳着手指頭道:“後天他們就回來了,你可得打起精神來。”

謝珺卻板起臉道:“我想想就生氣,憑什麽他欺負了我們的女兒,我們還得給他升官加爵?”

女皇忍俊不禁,在他額上戳了一把道:“之前是誰天天喊着要招婿,如今到手了又抱怨。”

謝珺掃了眼窗外,暗自咬牙道:“誰能想到會這麽快?有些事我都來不及叮囑他。”

“叮囑什麽呀,”女皇打了個呵欠道:“小兩口的事,老家夥們別摻和。安徐如今是我女婿,你對他客氣點啊。”

謝珺不說話,将她攬到懷裏拍撫着。

只要她在旁邊,他就能短暫地從那無休止的噩夢中逃脫片刻,這世上能令一切邪祟退卻的只有天子氣。

她在他懷中睡着了,他卻不敢輕易合上眼。

他只要睡着,就會進入暗無天日的兩宮複道,在槍林箭雨中拼命突圍、力竭倒下、親眼看着部衆和兒子殒身血泊中,感受刀斧加身和馬蹄踐踏。

那些夢境循環往複,一重比一重深,一重比一重真切。這是上天對他的警告,也是懲罰。

從殘碑出土的那日他就知道壽數已盡,只是不願認命罷了,這世間有太多他不願割舍的東西,活着如此美好,怎能不生貪戀之心?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15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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