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用完早食, 兩人辭了崔易,回去各自更衣。
崔遲伏在妝臺前翻看圖冊,點名要梳雙鬟望仙髻。
阿霁反對:“太費時了, 換個簡單的吧!”
“我就要這個,不然站在你旁邊太矮了。”他固執道。
阿霁将他扒起來, 兩人并肩站在立鏡前照,果真差了一大截,崔遲很不忿,悄悄墊腳尖, 逗得阿霁哈哈大笑。
“這個我不會,你叫她們來梳。”她轉去長廊另一頭收拾自己了。
崔家雖財大氣粗, 可人丁稀少, 夫婦倆就供養一個兒子,所以崔遲的衣食用度耗資巨大,凡洛陽流行的玩器衣飾他都會有一份, 且平素極為慷慨,這就是他雖不好相與,但朋友依舊衆多的原因之一。
阿霁正望着琳琅滿目的衣冠鞋履發呆時, 長贏輕聲提示道:“今日打扮得隆重,但不能太高調,須得謙和一些。”
阿霁蹙眉, 伸手撥弄着那一排排色澤耀眼的華服,實在挑不出樸實謙和的。
“雖是進宮, 可說起來也算家宴,就不必穿禮服了。”長贏朝身後童仆使了個眼色, “襕袍稍微正式一些, 去把那件深緋銀繡的襕袍拿來。”
兩個少年應聲, 打開另一邊的櫃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袍服,捧到了阿霁面前。
“這未免太……豔了吧?”阿霁瞠目結舌道。
“豔而不妖,媚而不俗,這是照着陛下的喜好做的。您是新婿,今兒肯定得打扮喜慶點,要讓長輩們高興。”長贏道。
“誰選得?”阿霁不情不願地寬衣。
“程夫人和程小娘子呀!”長贏神色古怪道。
阿霁很意外,到底相交多年,情分總是有的,小姨姨對崔遲竟如此坦蕩,絲毫也不介懷?
要是小舅舅成親,打死她都做不到為他準備新衣。
說來真是怪,多好看的衣服擺在那裏也就是一塊布,頂多是繡了花的布,可一旦上身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
崔遲回京這些時日保養的不錯,如今又變回膚色玉曜的美少年了,這件深緋銀繡麒麟紋錦袍穿在他身上真是滿室生輝。
戴好幞頭,着好長靴,再配上鑲金嵌寶的镂花蹀躞帶,更是令阿霁挪不開眼。
可惜了,只能在鏡子裏看。
如果今天她還是她,挽着這樣英俊潇灑的少年郎滿宮裏走一圈,那不知羨煞多少貴女了。
“好了。”長贏滿意地幫她整理着袍褶。
“我去看看公主好了沒有。”阿霁迫不及待跑去找崔遲。
他此刻正被十多名婢女圍得水洩不通,脂香缭繞,粉氣撲鼻,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早知道随便選個發式讓阿霁梳了。
剛想到阿霁,就聽外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呦,還沒好呢?”她負手踱了進來,往後邊一站,得意地欣賞着鏡中絕世姿容。
崔遲瞧着她那副孔雀開屏的模樣,沒好氣道:“怎麽穿這麽花哨?”
“小……程伯母和程家阿姊的眼光,怎麽,你不滿意?”她挑眉道。
崔遲啞口無言,轉過眼睛不去看她,可是明顯感覺到绾髻的手不似先前那麽從容敏捷。
“公主……”身邊有人小聲道:“您讓驸馬出去吧!”
“他在這裏礙手礙腳。”另一人悄聲附和。
崔遲聽得很不是滋味,當面嫌棄他,什麽意思啊?
“人家站得那麽遠,怎麽礙事了?”他忍不住抱不平。
“可他……他在這裏,我們就會分心。”畫眉的婢女一臉委屈道。
崔遲擡頭去看,見阿霁正從窗邊折了朵花,摸索着往幞頭上插,這在婢女們看來,可不就是搔首弄姿故意勾引?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揚聲道:“你先出去吧!”
“我?”阿霁正撚着花枝,用裏邊的虎牙磨劈叉的那頭,搖頭道:“我要看你梳妝。”
“你如果不走,那就你來梳。”崔遲道。
阿霁擡頭望着那項浩大工程,很識時務地服軟了,“我還是去檢視一下要帶的物品吧。”
不用穿曳地長裙,不用戴繁瑣首飾,不用時刻注意儀容,當男人可真舒服,她一邊感慨着一邊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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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殿中,女皇高踞寶座,兩邊環侍着數十位頭梳高髻帔服鮮澤的命婦。
只有趙鳴珂做異域打扮,親熱地靠坐在女皇膝邊。
正說笑之際,聽到殿外小黃門禀報,說公主驸馬到。
“快請進來。”女皇壓抑不住喜悅道,衆人也都翹首以待。
在導引女官和兩列宮娥的陪同下,新人相攜緩緩步入殿中。
公主頭梳雙鬟望仙髻,戴九鳳朝陽步搖冠,額繪斜紅,面貼花钿,着敷金繪彩青绫披衫,系對鳳飛鳥紋錦腰,足蹬雲霞紫绮笏頭履,風姿綽約,遠勝從前。
大家看着,都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感。
而身邊的驸馬也不遑多讓,低調華麗的深緋為他的冷冽氣質增加了幾分暖色,也更襯得他膚色明淨眉眼昳麗。
宮娥捧過繡氈,兩人在階前跪下見禮。長輩們安然領受,同輩們則起身讓到了一邊。
肅拜過後,女皇忽而起身降階相扶。
左右女官忙出來阻止,“陛下,這于禮不合。”
女皇無意和她們辯論,只揮手拂開,大步走了下來,俯身緊緊攬住二人,拍了拍沒有說話。
崔遲已經多年不曾這麽近距離地接觸過女皇,正無措之際,垂眸看到右手上鑲着纏絲小花的金約指,想到了阿霁的囑咐,“你看到這個,就要時刻提醒自己記得如今的身份。”
“姑……母皇陛下……”他有些生澀地低喚道。
女皇眼角濡濕,笑中帶淚,像是透過他們在凝望着別人,須臾過後總算回過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我真心祝願你們能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兩人齊聲道謝,一起扶她起來。
阿霁站起來後突然發現姑母好像變矮了,一時沒忍住,差點哽咽出聲。
女皇留意到她的異樣,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握住她的臂膀溫聲道:“小遲,你母親若看到今日光景,一定很高興。”
她沒有認出來,阿霁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失落。
她又轉向崔遲,捏了捏他的臉蛋,眼中溢滿了溫柔慈愛,雖然什麽話都沒說,卻讓鐵骨铮铮的崔遲胸中泛酸,軟了心腸,覺得她一個眼神好像道出了千言萬語。
“大衛的将來是你們的。”她突然開口,用只有三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道。
這句話的分量重逾千斤,和它比起來,頭上沉甸甸的步搖花釵突然輕如鴻毛。
崔遲不由望向了阿霁,見她也是滿面震驚。
女皇的神色卻很平淡,就像在話家常一般,從拇指上褪下一枚玉扳指,将之放在了崔遲掌中,合起手掌緊緊握了握,什麽也沒有說,大庭廣衆之下,他們也沒敢多問,就這樣怔怔望着她轉身緩緩登座,複又變回了那個集母儀天下和氣吞山河于一身的女皇,威嚴又莊重,令人莫敢逼視。
其實今日也算是崔遲的主場,民間有個習俗,女兒出嫁後,新女婿要去往族中一一拜謝女方的長輩至親。
每拜一個之前,兩人會湊到一起耳語幾句。外人想象中的應該是崔遲問阿霁:“這位是誰?該怎麽稱呼?”然後阿霁向他介紹。
可真實情況卻正好相反,代替崔遲變身磕頭蟲的阿霁每拜一個之前,都要先裝模作樣地和崔遲交流,趁機向他簡單介紹,而真正的崔遲只負責接收長輩們的賀儀。
因在溫德殿大有斬獲,所以兩人信心滿滿趕往安定王府,不成想竟吃了閉門羹。
長史韓遙滿懷歉意地奉上紅喜袋,說千歲有恙,不便見客,請他們先去永安宮拜見雍王夫婦。
阿霁的滿腔喜悅登時消失地無影無蹤,上前一步道:“到底怎麽了?總不會連我……連我們都不見吧?”
崔遲也滿心焦灼,走上來挽住了她的手。
韓遙指了指腦袋,嘆息道:“舊疾又犯了,頭上紮滿了針,正在休憩,真的不便相見。大将軍府離此不遠,二位随時都能進宮探訪,何必非得今日?”
阿霁知道他年輕時患有頭風,兼有癔症,只是甚少發作,所以多年來鮮為人知。
“誰在侍疾?可請了禦醫?”發問的是崔遲,他一直很好奇,就連保王黨都搞不到謝珺的脈案,那他究竟是真的從不延醫問藥,還是有專門的醫官服侍。
“回公主,沒有禦醫,庭蘭和庭萱那倆孩子在陪侍,您放心吧。”韓遙回道。
謝珺身邊的侍從大都是從族中晚輩中選出來的,庭蘭和庭萱也不例外,按輩分算是遠房堂孫,都是乖巧懂事的伶俐人,比阿霁略小兩歲,平時見了她會親熱地喚小姑。
有他們在,阿霁還是挺放心的。
“還有一事,”韓遙追出來,笑着對崔遲道:“千歲去年答應給公主的禮物已經備好了,明日就送去大将軍府。”
崔遲不知所雲,只敷衍地點頭,走遠了後忙問阿霁。
阿霁也有些茫然,搖頭道:“我一時也記不起來。”說着忽覺心如刀絞,哀聲道:“他送我的禮物太多了。”
說到禮物,崔遲忙将掌中握到發熱的扳指遞還給她,“這是陛下給你的,我可不敢收。”
阿霁接過來輕撫着,感慨道:“這是祖父留給她的,意義非凡。我如今這身……若拿了就是僭越,還是你收着。”
她又塞給了崔遲,小聲叮囑道:“一定要藏好,千萬別讓永安宮那邊看到。”
永安宮?她連父母兄弟都提防着?
大中午的,崔遲竟覺得背後發涼,走了幾步卻又感到沒來由地喜悅,因她對他是不設防的。
作者有話說:
呂朝隐:這扳指我眼熟,當年她就是戴着這個射瞎了我一只眼,終結了我北軍第一神箭手的名頭,哼,你們藏好別讓我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