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謝珺聽到這話突然神色大變, 詐屍般挺起來,死死揪住了崔遲的衣襟,粗聲吼道:“你在說什麽?她還小, 她還小呢,怎麽可以生孩子……”

崔遲被他勒得面紅耳赤, 卻又不敢掙紮,唯恐傷到他。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連女皇也看呆了,好在阿霁眼疾手快,沖上去用力拽他手腕, 焦急道:“快放開,你弄疼她了。”

謝珺看到阿霁的臉容, 像是如夢初醒, 鐵鉗般的手卸了力,軟軟地垂落下來,顫抖着伸臂擁住她, 面上滿是驚恐和痛苦,獨眼中淚水漣漣。

崔遲揉着脖頸,困惑地望向了女皇, 見她臉色蒼白,眸中蓄滿了哀傷和憐憫,正無聲地輕撫着謝珺的背。

“你們倆先下去, 看看藥膳準備的如何。”她輕輕拿開謝珺的手臂,對完全摸不着頭腦的阿霁道。

崔遲最先反應過來, 忙挽住阿霁,護着她踉跄奔了出去。

“阿霁……她不能, 她還是個孩子, 她還是個孩子呀!”謝珺轉過頭來, 緊緊抓着她的手顫聲道:“泱泱,你怎麽不阻止?”

女皇苦笑着搖了搖頭,坐過來給他按摩僵硬的四肢。

“泱泱——”他仍舊滿面激動,叫嚣着道:“你不能不管阿霁。”

女皇嘆了口氣,擡手揉着他的耳朵道:“淨說胡話,我怎麽管?”

“阿霁還小,她還是個孩子……”他磕磕絆絆地重複着那幾句話,掙紮着想爬起來。

“別動。”女皇按住他道:“得緩個把時辰方能下地。”

“泱泱,泱泱,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阿霁重蹈你的覆轍…”他滿眼驚懼,顫栗着道。

女皇取出帕子給他拭淚,柔聲道:“三郎,快醒醒,不要困在噩夢裏,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一切都好,阿霁也會很好的。”

“不,不是夢,”他不停地搖頭,氣喘籲籲道:“是真的,我真真切切失去了你,我不想也這樣失去孩子,我已經失去過兩個孩子了,泱泱,求你體諒體諒我。”

想到前世的一雙兒女,她也不覺心頭刺痛,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緊緊抱住他,溫柔地拍撫着,等他徹底平靜下來後,才起身拿過鏡子道:“你好好看看,你是不是老了?”

他呆呆地望着銅鏡中鬓發蒼蒼面帶風霜的自己,喃喃道:“是。”

“你以前這般老的時候,可有見過我?”她輕聲問道。

他搖了搖頭,眼圈又開始泛紅,“沒有。”

她将他的手貼在面頰上,柔聲道:“你摸摸。”

他遲疑着把眼神轉了過來,掌心輕柔地摩挲她的面頰,指尖輕顫着觸摸她眼角漣漪般的細紋,癡癡道:“真漂亮。”

她啞然一笑道:“你這恭維,也太敷衍了,哪有人會覺得皺紋漂亮?”

他靠過來,無比眷戀地輕吻那刻着歲月痕跡的容顏。

她已不再年輕,面龐不像少女時期那樣瑩潤飽滿,皮膚也不再柔滑細膩,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許多,但這卻是他最心愛的模樣。

看着愛人在身邊慢慢變老,這是多麽幸福多麽奢侈的一件事?

而這世間最為痛憾的,莫過于半路相失,此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能在模糊的記憶裏憑吊一個逐漸陌生的年輕臉容。

那個時候,他窮盡想象,也想不出來她韶華逝去後的模樣。

“都過去了,”她閉上眼睛,低嘆了口氣道:“你不要杯弓蛇影,小心吓到孩子們。我知道孕産是極辛苦兇險的事,可我當年只是是意外,這種事完全可以避免的。”

“對不起,”他滿懷愧疚地擁住她道:“我應該早點回來,我不該同你賭氣……”

“傻瓜,這種話你已經說過成千上萬遍了,我再聽下去耳朵該長繭了。”她有些哭笑不得,鄭重道:“以後別再胡言亂語,你要是吓到阿霁,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跟你沒完。”

“真……真的有了?”他嘀咕道:“這也太快了吧?”

“千真萬确。”女皇掙開他的懷抱道:“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等以後顯懷了再公開吧!”

“崔遲這個小兔崽子……”他恨得牙癢癢,懊悔道:“是我的疏忽,我早該同他談談這事。”

“你管好自己吧,”女皇在他額上戳了一計,沒好氣道:“人家兩口子樂意,整日裏高興地什麽似的,今兒興沖沖來報喜,結果你這什麽反應啊?”

“我……”他這會兒也覺得尴尬,讪讪道:“太突然了,應該你私下裏說,好讓我有點準備的時間。”

“你準備什麽呀?又不是你當爹。”女皇失笑道。

**

後園的軒廊下,崔遲正給阿霁揉着被衣領勒紅的脖頸,關切道:“還疼不疼了?”

阿霁失神地望着不遠處的重重屋宇,好像什麽也沒聽到。

崔遲便又重複了一遍,她這才回過神來,搖頭道:“我沒事。”

“謝伯伯他……”他有些迷惑道:“我從沒見他生過那麽大的氣。”

阿霁攬住他的腰,神色有些悲傷道:“他必是想起了姑母曾經的遭遇,怕我也那樣,所以才會失态。”

有關他們的一切,阿霁但凡知道的都事無巨細地告訴過崔遲。

崔遲也不禁悵然,他記得阿霁說謝珺和女皇前世是少年夫妻,雖然伉俪情深,但都心高氣傲,誰也不願服誰。

後來因故鬧翻,一個跑去前線掙功名,一個大着肚子在家苦等,結果陰錯陽差之下成就了一段悲劇,謝珺回來的晚了,只看到棺中冰冷的屍體和嗷嗷待哺的嬰孩,他的後半輩子便一直活在愧悔與煎熬中,苦痛的痕跡太過深刻,哪怕重來一次,他們寧可後繼無人也不敢生孩子。

“生孩子真的那麽可怕?”他以前從未關注過這件事,此刻想想只覺得毛骨悚然。

阿霁見他臉色煞白,眼中滿是驚恐,連忙擁住他柔聲安慰。

他們都沒經歷過這種事,不過片刻的功夫,所有的新奇和興奮竟都變成了忐忑不安。

比他們更忐忑的當屬保王黨的骨幹,謝珺沉睡不醒的消息傳出來時,很多人猜測他八成不行了,女皇為了掩人耳目秘不發喪。

就在他們暗地裏籌劃打着他的名號鬧點事端時,他突然就活了,雖然仍未公開露面,卻下達了多條指令。

陸家舊園,自雨亭內,三人圍坐一處,在四面飛流環繞之下低聲密談。

“安定王府的人這些時日常在兩市活動,一個個鬼鬼祟祟,不知道在搞什麽名堂。”太宰令禀報道。

“還有一事,千歲醒來那日,曾派出一隊人馬出城,我讓人去西城校尉處查過,帶隊的是王府主簿黃苓。”盧粲道。

“這老小子可是千歲的心腹,又是王府二把手,他帶隊西去?莫不是聯絡舊部……”陸健撫着下巴沉吟道。

“放心,西邊的驿館我都安排了人手,等黃岑回京一切自見分曉。”盧粲道。

陸健皺眉道:“兩市歸洛陽令管,讓郡王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查一查那些人的底細。”

太宰令道:“已經報了,郡王正吩咐人辦,估計這兩日就見分曉。”

外邊酷暑難當,亭中卻如涼秋,既隐蔽又舒服,實在是避暑的絕佳之地。

“聽說将作大匠提議為宮中修建自雨亭,被陛下給罵了?”陸健饒有興趣道。

盧粲笑望着檐下飛珠濺玉的激流,調侃道:“咱們這位陛下,就是太過沽名釣譽。”

“愛惜羽毛沒錯,但過猶不及。這也怨不得她,千百年來哪有女子稱帝者?她可不得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就怕一步走錯,便會跌個粉身碎骨。”太宰令道。

“我看不然,”陸健神色複雜道:“她若真的在乎名聲,就該早日立嗣,這樣群臣也好安心。”

說到立嗣,三人俱都沉默了。

外邊響起清脆的笛聲,嘹亮的音符穿過嘩嘩流水,在三人耳畔回蕩。

“郡王來了。”陸健率先起身相迎,其他兩人也慌忙站起來相迎。

李匡翼想必是剛從官署出來,仍着公服,大步走進來示意三人平身。

“郡王,那件事查得如何?”待他落座後,太宰令忙不疊問道。

李匡翼接過陸健呈上的冰酪,略嘗了兩口,随手放下道:“我來正是同你們說這些。”

他從懷裏摸出一封信箋,遞過去道:“你們自己看,是不是有些蹊跷?”

陸健連忙拆看,三人湊到一起閱信,還沒看完俱都變了臉色。

“還是找安徐問問比較穩妥,”陸健尋思着道:“總覺得像惡作劇。”

盧粲老臉微紅,讪笑着道:“千歲這都一把年紀了,總不會和晚輩開這種玩笑吧?”

太宰令仿佛燙手般将那信箋丢到了案上,心直口快道:“太不正經了,不像是千歲能做出來的事。哪有人天天往女婿府上送魚鳔、羊腸、豬膀胱的?這什麽意思呀?”

李匡翼神色極不自然,揉着眉心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人的确是王府的人,東西也的确送到了大将軍府。”

“既如此,那便只有一種可能。”盧粲道:“千歲不想讓公主誕育子嗣。”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不明白他動機何在。按理說,最不想讓崔家有後的應該是我們才對。安徐是崔家獨子,一旦他們有了子嗣,大将軍的心可就徹底定了。”陸健尋思道。

“找崔遲呀,”太宰令道:“太欺負人了,把閨女嫁過去又不讓生孩子,這不明擺着讓人家絕後嗎?”

“得想個辦法把安徐約過來,”李匡翼道:“我不好出面,你們安排吧!”

盧粲道:“郡王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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