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崔遲到了盧家後, 在一衆接駕者中沒見着盧粲,他略一沉吟,當即便知中了調虎離山計。
反正回去也來不及了, 他索性定下心來四處走動,暗中留意着往來賓客。
太保為加銜, 聽上去威名赫赫,然則并無實職。
可盧義臨抱恙,門外依舊車水馬龍,這遠不是其子廷尉左監盧粲的威望所能達到的。
崔遲曾經聽父親說過, 當年洛陽動蕩時,勤王之師有三路, 一路是謝珺的興衛軍, 另外兩路則是兖州盧義臨和青州陸琨的聯軍。
雍王初登大寶,為避免兵戈再起,一面派皇妹去說服謝珺退兵, 一面親自出城責令青兖聯軍回師。
盧家希望入主中宮,雍王答應了下來。
可他并未選盧義臨的女兒,而是故意選了他的侄女——已經入宮成為前廢帝寵妃的盧窈窈。
盧義臨無話可說, 畢竟侄女也是盧家女,這不算違諾。何況李家皇室向來不看重這些,太.祖就是靠搶別人老婆起家的。
被雍王擺了一道的盧義臨只能吃個啞巴虧, 可沒想到無論雍王還是女皇都主張制約世家豪族,提拔寒門庶族, 所以他一路殺到洛陽後,便再沒有機會回兖州繼續拓展勢力。
雍王禪位後, 繼任的女皇打壓地方豪族的手段比他還強硬。
兖州的盧家勢力被分化瓦解到再難成氣候, 而他本人哪怕年邁致仕, 女皇也未恩準其回鄉,只是賜良田廣廈財帛奴仆,令他在京郊安心養老。
頭上懸着一柄劍,能安心才有鬼了。
也難怪盧粲拼死拼活扒着李匡翼,知道這一代君王指望不上了,可不得提前找後路?
但是李匡翼究竟有幾分勝算呢?除了老天無人知曉。
崔遲站在高樓上,望見園中彩袖招展冠蓋如雲,心頭驀地一緊,忽然明白盧粲透漏老父病況,除了想制造機會與他面談,想必還有一個目的,那便是測試洛陽的風向,平時與盧家交好或有姻親的家族大都遣人來了。
“公主,”蜻蜻關切道:“又難受了嗎?”
崔遲蹙眉摁了摁胸口,低聲道:“有點惡心。”
蜻蜻拿出裹着糖霜的酸梅脯,崔遲拈起一顆放到了嘴裏,酸甜的滋味刺激着舌尖,他不由得想起了阿霁。
哪怕已經親密無間不分你我,但他有件事卻始終避而不談,那便是他打算如何處理與保王黨的關系。
她生在女皇的蔭蔽下,她看不到黑暗的角落,也聽不到反對的聲音。
而且她還是個女子,所以她不懂這世間千千萬萬男子心底壓抑的不甘和憤懑。
很多人支持的不是李匡翼這個人,而是一個能将他們丢失的尊嚴拾起來的象征。
他有把柄在李匡翼手上,但這并非他不願明确态度的原因,他得為将來做打算。
如果李匡翼贏了,他有擁立之功,大可以保阿霁和孩子的性命。
如果李匡翼輸了,遭清算時将他供出,那他也有的是退路,大不了反出洛陽,去江南投奔舅父。
哪怕到了現在,他仍摸不透阿霁的心思,但有一點他确信,如果自己站到了女皇的對立面,阿霁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他。
如此看來,身份的錯位,也許是老天在冥冥之中保護他?
“公主……”蜻蜻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崔遲回過神來,聽見她說:“新豐縣主來了,正四處找您呢!”
他深吸了口氣,心底默念着阿霁傳授給他的口訣:少說多笑常點頭,撒嬌賣癡裝嬌弱。
只要牢記這十二字,基本遇到誰都能蒙混過關。
**
崔遲到底還是不放心阿霁,怕她在盧粲面前露出馬腳,所以探視過年逾古稀神智昏聩的盧義臨後,也不顧衆人打趣,硬着頭皮便要告辭。
李霖滿臉恨鐵不成鋼,追上來在他額角戳了一下,憤憤道:“你就這點出息嗎?離了崔遲便不能活了?難得大家共聚一堂,當着這麽多親戚的面,你還未開宴就走,是要同我們割席嗎?”
崔遲很不喜歡她頤指氣使的模樣,橫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要這樣想,那我也沒辦法。”說完拂袖而去,從容登車。
李霖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個言笑晏晏溫柔和善的小妹會說出這種話。
一定是被崔遲帶壞的,整日膩在一處,能不沾染上他的冷僻習性才怪。
進城後天色已經不早了,厭翟車再寬敞平穩,崔遲也累到腰酸背痛頭暈目眩。
正想開窗透口氣時,前方開路的般般飛馬過來禀報:“公主,驸馬不在府上。”
“去哪裏了?”他心頭一緊,聲氣有些不穩。
般般俯身到窗邊,悄聲道:“聽說日間見了一名醫官,然後便和他一道出去了。那醫官有些蹊跷,長贏親自帶進去的,表情活像白日見鬼。”
話說到這裏,崔遲便徹底明白了。
阿霁不僅見了盧粲,還跟着他出門了,很可能是去會見李匡翼了。
怒火熊熊而起,幾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她打得什麽算盤他無從得知,此刻也不想再去探究,“回宮……”他握着窗棂的手微微發顫,嘶聲道:“即刻回宮。”
般般驚訝道:“可是公主,咱們已經進坊門了……”
“回宮!”他摔下簾子厲聲道。
般般不敢違拗,只得下令掉頭。
蜻蜻和蠻蠻陪侍在一簾之隔的外間,見狀都不禁面面相觑。
雖說公主如今和她們不大親近了,可到底時一起長大的,哪能沒點情分?眼見她氣得青筋直跳冷汗淋漓,兩人都不由心焦如焚。
蠻蠻取出銅壺倒了些清水,蜻蜻忙拿出汗巾打濕,戰戰兢兢地踅了進去,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擦擦吧……”
崔遲轉過眸子,眼神淩厲如刀鋒,逼視着她良久,接過汗巾自行擦了擦額頭,默默遞還給她。
蜻蜻心神不安地退了出來,對蠻蠻探詢般的眼神毫無覺察。
一行人趕在落鑰前進了宮,女皇忙于朝事無暇見他,倒是安定王府一聽到消息立刻派人來接。
肩輿在府門口落下後,庭蘭已經帶着幾名執事在階下候着了。
“小姑姑,您來的可真是時候。再晚幾天,叔公怕是又要去睡覺了。”庭蘭攙住他的手臂道。
崔遲暗自舒了口氣,在心裏對國師千恩萬謝,希望他再煉出藥性更強的龜息丹,最好讓謝珺睡到孩子出生。
“這是要去哪裏?”他見庭蘭朝着東邊拐去,不由問道。
“聽說您來了,叔公便下令開膳廳擺宴。”庭蘭喜不自勝道。
崔遲有些受寵若驚,謝珺向來疏冷淡漠,哪怕他最受歡迎的時候,也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正是掌燈時分,就見廊下影影綽綽,一群仆役擡着梯子,有說有笑地忙活着。
“那邊的燈籠,也就年節才會亮起來。”庭蘭興奮道:“叔公說怕天黑了您看不清路,所以都要點起來。”
崔遲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心底泛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說話間便來到了膳廳外,就見謝珺倚門而立,正翹首以盼。
崔遲扯起笑臉上前見禮,可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端倪,只是并未道破,笑着拉他入座。
“我這些時日飲食清淡,肯定合你的胃口。”他遞過食單道:“你來也不說一聲,我只能倉促加了幾個葷菜,看看怎麽樣?”
崔遲接過來,自言自語道:“乳釀魚、蔥醋雞、八仙盤、水煉犢,不錯,聽着都有胃口。”
生了半天氣,這會兒是真的餓了,看到菜名肚子便不由得咕咕叫。
謝珺愕然道:“你去盧家赴宴,空着肚子回來的?”
崔遲低下頭,讪讪道:“我提前走了。”
謝珺臉色驟變,語氣也變得森冷起來,“就為了早點回去見崔遲那小崽子?”
崔遲喟然長嘆,以前親親熱熱地喚小名叫表字,如今說變臉就變臉。
但他既有意讓阿霁為難,自然不會替她遮掩,低垂着臉輕輕點了點頭,火上澆油般加了一句:“我回來才知她不在家,誰知道又去哪裏游玩還是赴宴了。”
謝珺敏銳地捕捉到了話語中的委屈和酸楚,一下子直起了腰,這都能忍?
“什麽游玩?什麽赴宴?他出門竟不帶着你?”他強行壓着火氣,輕輕拍了拍崔遲的背道:“別怕,這種事就該說出來,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
“也不是不帶,”他轉着金約指,輕聲道:“他讓我在車裏坐着等,自己跑去應酬,回來了還用那種地方學到的渾話消遣我。”
謝珺有些難以置信,以他對崔遲的了解,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但同為男人,他也深知同類的道德底線有多低。
但他仍不願相信這是真的,當初是他一門心思要成就這段姻緣的,如果就這麽毀了,那他還有什麽臉去面對妻女?
軍中魚龍混雜,雖然同為年少入行伍,但他經得起的考驗別人未必也行,難道崔遲真的是在滄州變壞了?
他越想越後怕,可仍是不甘心,這其中必定有誤會,就算阿霁是他的孩子,也不能單聽她一面之詞。
人在氣頭上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什麽話都說得出來的,何況他們還年少,并不懂得珍惜眼前人。
“這種浪蕩子無可救藥,”他鐵青着臉道:“和離吧,讓他滾出洛陽,你回家來住,孩子生出來後我們給你養。你若想再婚,等遇到合适的人我們就給你辦。你若覺得婚姻無趣,那麽今後想怎麽過就怎麽過,我們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