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誠有一部腳踏車,因此參加了車友會,每年兩次腳踏車比賽。明臺眼饞,鬧着也要。明誠笑他:“你腳夠得着腳踏板麽。”

假期無事可做,押送明臺上學之後明誠騎着車到處逛。五月份的上海氣候宜人,太陽光将植物的香氣曬得蓬蓬松,明誠懶洋洋地穿過柔軟無形的春日的海。

他的思維也散漫起來。大致計算了一下五月的家用——這麽快就到月底了!大哥回來之後家用理所當然要漲,不過明誠愉快,生怕大哥哪裏不夠用。出門的時候有沒有給淳姐結菜錢?結了。明家的生活開支和明臺的零用錢歸明誠管,明鏡不操心這個。明臺開始還抗議,明鏡解釋說,明誠算數好,勉勵明臺好好學習算數,将來也可管賬。明臺憤怒:“什麽算數好,他是只進不出!”

明誠一晃神,差點撞到人。他下車道歉:“抱歉抱歉,沒看到。”

被他車輪擦到的是一個高個子女生,穿着高等院校的制服,手裏拿着傳單。明誠擡頭看她,覺得她像孟小冬,有股子男人的英俊氣概。女生毫不在意:“不要緊,你走吧。”

明誠才發現一路閑逛到了南京路,四周都是學生打扮的人在發傳單,有幾個男女學生在慷慨激昂演講。明誠恍惚覺得自己誤闖了什麽陣仗,一腳踩了進來。

演講的人在說五卅事件。兩年前的五月三十日,遠東第一繁華的南京路血流成河。

明誠扶着腳踏車呆呆地聽,他知道。那一天明鏡坐着轎車發瘋一樣把他和明臺接回家,坐在卧室裏摟着他倆發抖。

随後的幾天她把明誠和明臺關在家裏,嚴厲禁止他們外出。她花錢賄賂駐防英軍,請求他們多保護愚園路的明家。明誠摟着明臺在漫天的寂靜裏仿佛聽到驚雷。

“誠哥你聽到槍聲了嗎?”

“聽到了。”

“他們為什麽開槍?”

“為了殺中國人。”

“我就是中國人。”

“是的。我也是。”

槍聲從六月一日持續到六月九日。事态平穩之後明誠回學校,才知道了個大概。日廠虐殺華工由來已久,二月份就為這件事罷工過一次。五月中旬日廠打死了一名中國工人,群情激奮之時公共租界依舊在急速擴張。這個碩大的膿包在高燒中爆炸,五月三十日三四千名工人學生在會審公廨前抗議,老閘捕房的捕頭愛活生下令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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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號那天新世界娛樂城那邊都機槍掃射了。”明誠的同桌帶着一種隐秘的興奮告訴他:“我也被父親關在家裏。聽說萬國商團在新閘橋上架機槍,不知道掃沒掃……”

高個子女生到處散傳單,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仿佛病毒,碰都不碰。她并未喪氣,繼續散發,地上散落的傳單厚厚一層。散着散着又被絆一下,她回頭一看,還是那輛自行車,還是那個大眼睛小孩兒,一手扶着自行車,一手閱讀傳單,表情非常嚴肅。女生笑了:“你在做什麽?”

明誠一本正經:“看你們的傳單。”

“你看得懂嗎?”

“大部分可以。”

女生驚奇,倒是小瞧他了:“你懂上面的共産思想或者革命嗎?”

明誠很誠懇地看着她:“我能看懂大部分,因為我正在上中學。你們要宣傳,最好不要滿篇主義,不如講得簡單一點,配上圖畫,讓人們愛看。”

“倒是個很好的建議。”

“廣告都這麽做。你們也要‘廣而告之’嘛。”

有個男生高喊:“巡捕來了!小碗兒快跑!”

巡捕房的華捕很難做。一方面這些“動亂分子”讓他們頭疼,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認洋鬼子不是娘養的,太壞。不出警不行,就磨洋工,慢點出。巡捕房高層沒有辦法,再來一次五卅事件到處大罷工,即便是最後被評定為“盡忠職守地開槍”的愛活生都吃不消。

明誠把傳單往懷裏一揣,騎着自行車一溜煙逃跑,一邊想剛才的女生真是雜志上的“新女性”,連名字都這麽标新立異。小碗兒。

明樓戴着大框眼鏡,氈帽,灰長袍,馱着背,作為一個窮酸知識分子,默默地走在路上,誰也不會注意他。他過于英俊的面相竟然成了阻礙,太顯眼。他自己研究了一下喬裝的技巧,認為太過遮蓋,比如戴墨鏡,或者刻意裝窮,都會适得其反,更引人注目。據說王先生有同樣煩惱,因此幹脆就直接扮小開,很是風流倜傥。

他走進茶館,店夥計把他引向簡陋的單間。單間裏有人,正在看報紙。明樓伸出手指拈住高高豎起的報紙往下壓,王庸帶着笑意的眼睛露出來:“很久不見啊明大少爺。”

明樓正色:“不要這樣叫我。”

王庸今天的打扮很低調,泯然衆人。他給明樓倒茶水:“喝茶喝茶。”

明樓道:“事情很順利。但是這……”

王庸微笑:“這兒很安全,放心。”

明樓點頭:“我物色的地方,就在愛多亞路上。”

王庸嚴肅:“幹淨麽?”

“愛多亞路非常繁華,而且前段時間剛發生過兇殺案,巡捕搜查了很久,攪了個水混,什麽都沒搜出來。在這段時間內,愛多亞路反而是最安全的。”

“燈下黑。”王庸道。

“是的。”

王庸沒多說。他用手指敲擊桌面,随意拿起茶杯喝茶。明樓看自己面前的茶杯,經年日久地使用,毫不走心的清洗,還有杯沿被磕得缺口,讓這只深沉的茶杯很有藝術性。明樓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碰都不碰。

王庸灌了三杯茶:“很好,這件事你辦得很出色。武漢不安全,寧地屠殺共産黨,你應該聽說了。”

“所以希望黨政機關早日遷回上海。”

王庸似在思索。明樓有些期待:“伍豪同志會來嗎?”

王庸笑一聲,理解地看着他:“當然會來。”

明樓身體前傾,雙手按桌:“我能見他嗎?”

王庸安撫道:“你知道紀律。我什麽都不能說,也不能答應。如果工作需要,他當然會見你。”

明樓道:“那……那就好,就好。”

明誠回家早,一進家門就鑽進明樓書房看書。明樓領着明臺随後到,進門的時候明樓面無表情:“我都不知道,咱家出個瓦崗寨大當家。”

明鏡清清嗓子,繼續喝咖啡。

明臺郁悶,但受制于人,又不能跑向大姐。明樓一手拿着彈弓:“居然還有武器裝備。”

明臺掙脫明樓的手,啪嗒啪嗒跑到明鏡身邊,一身土就摟住她,挑釁地看着明樓。明鏡寬慰道:“男孩子,調皮總是有的。”

“我就不皮。”

“你從小就跟個老頭一樣,簡直無聊透頂。不要提你小時候。”

明臺喈喈地笑:“老師以為他是我爸!”

明樓怒視:“你哥我青春年少!”

明鏡終于大笑:“好了,好了。”

最近明鏡心情一直低落,難得看她笑容,明樓和明臺都松口氣。

“明誠呢?”

明鏡道:“你要找不着他,應該就是在你書房。”

明誠盤着腿看書。明樓推門進來,正看見他坐在陽光裏。瘦削的仿佛小豹子的少年身體似乎彙聚着強大的生長的力量,抱着陽光,鬥志昂揚。

明樓站在明誠對面,猶豫了一下,把心一橫,盤腿坐下了。他活到二十多歲第一次用這種姿勢席地而坐,有些別扭。明誠用圓眼睛看他:“大哥。”

明樓笑:“你在看什麽?”

明誠輕聲道:“我對革命有些興趣。”

“為什麽?”

明誠低着頭,睫毛被光影拉得很長,小扇子似的:“我今天騎車騎到了南京路。兩年前,大哥你不在國內不知道,那裏死了很多人。”

明樓聲音溫而低沉:“你是為這個,回來翻我這些‘危險書籍’麽?”

明誠不回答。

明樓問他:“你覺得革命是什麽呢?”

明誠突然道:“反抗。”他把那本研究巴黎公社的法文書合上,非常堅決:“就是反抗。”

“反抗什麽呢?”

“反抗洋人,反抗會審公廨,還有巡捕房。”

明樓很認真地看着明誠。這個弟弟已經從小不點長成了少年,以後會是青年,中年——他以後會是什麽人呢?多不可思議啊!一顆小小的種子竟然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你不必一開始就研究這麽艱深的東西。研究一件事,可以追根溯源,研究它的來處,反而可能簡單些。你可以從法國的歷史入手,研究法國的繪畫,音樂,甚至他們民族的民俗,傳說。這些有意思的事情會告訴你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然後再看為什麽會出現大革命,為什麽巴黎公社會失敗。”

“謝謝大哥。”

“不要謝我,這是父親當年給的建議。”

明誠一聽“父親”倆字有點愣。明樓笑着補充:“我們的父親。”

明誠眼睛一熱,垂下眼睛。

陽光正好,熱烈地照耀着青年和少年,蓬勃的氣息在書房裏回蕩,又純粹又剛強。

“我這次回國,發現一件事。”明樓伸手按一按明誠的後脖頸子:“我珍藏的全本《金瓶梅》被誰拿走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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