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天明誠坐在明樓書房裏看書,明樓在寫信。他用流利的花體字寫英文,寫完簽名,封信封。轉過身來觀察明誠,明誠盤着腿坐在地毯上,專心致志全神貫注。

關于那本《金瓶梅》,明誠紅着臉解釋,除了一些,呃他想了解的“事項”,他喜歡《金瓶梅》還因為……裏面,吃的是“酥油白糖熬牛奶”“劈曬雛雞脯翅兒”,家具是“雲南瑪瑙漆矮東坡椅”,穿衣服是“大紅五彩遍地錦百獸朝麒麟段子通袖袍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段子鶴氅”。明誠十分俗氣地愛這些名詞,嘴裏念一遍,心裏脹飽飽。

“掉錢眼兒裏了。”明樓道。

明誠看書,小聲嘆氣。明樓歪着頭,近似于欣賞他。明誠擡頭,很認真:“我是在想,當年立憲如果成功,我們會不會少受一點苦?或者多受一點苦。”

明樓笑出聲。

明誠臉發紅,依舊一本正經:“我很幼稚,我知道。”

明樓溫聲道:“并不是。我笑不是因為你幼稚。這是當時很多人搭上性命的探尋,并不是什麽可笑的問題。”

明誠咳嗽一聲。

明樓道:“你知道洋務為什麽失敗?”

明誠想了想,硬着頭皮道:“封建專制總是要滅亡的,洋務拖了六十年,沒什麽用。”

明樓點頭:“書上說的。”

明誠一着急:“因為大多數人沒認識到憲政的好處!”

明樓一擡眉毛,明誠尴尬:“抱歉。”

“不不不,你自己的觀點,這很可貴。”明樓比劃了一下:“或許你可以把它完善。你覺得為什麽大多數人沒有認識憲政,洋務,各種改革的好處?”

明誠揚一揚手裏的書:“書裏寫得很詳細。我給你念能念上一天。很多寫書的學者都認為,國民素質太低,九成以上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或者封建制度就該死,憲政洋務根本救不了。”

“可是你看,辦新式學校,辦新式工廠,人民還是受益的。可以念書,擴大招工。洋務到最後,幾乎沒有人支持。官僚地主或許有理由,平民百姓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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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手裏的書有一半在譴責清朝老百姓愚昧,頑固,另一半譴責封建王朝腐朽,糜爛,這兩樣罪該萬死的原因是中國發展的阻礙。

“我個人認為,原因再簡單不過。”明樓笑:“當然,這是我自己的觀點。”

明誠伸手阻止明樓:“您等等,我要自己想想。”

明誠關于構建自己思想的偉大事業急不得,他又面臨一個難題:中學要開舞會。

明誠對此嗤之以鼻。他不明白兩個人抱在一起走是圖個什麽,而且天還這麽熱。

可是不跳又不行,班上的女生已經在排隊邀請他。根據明樓對他的教育,拒絕女士的邀請是絕對不禮貌的。

他只能找大哥。

明樓聽明誠說女生請他跳舞,微微一愣。明誠局促:“所以大哥能教我麽。”

明樓點頭:“既然你在學校如此受歡迎,那必須要學。跳舞也沒什麽難,你們也大概跳不到很難的舞步。”

明誠不吭聲。明樓撓撓下巴:“抱在一起走就可以,但是你絕對,千萬,不能踩女孩子的腳。如果踩女孩子的腳,你不如一開始就不跳。”

明誠更緊張:“那我舞會那天裝病!”

明樓抱着胳膊:“那倒不必,怎麽說是我的弟弟,倜傥一點也沒什麽不可以。當年你哥我的外號可是‘鎮江’。”

明誠眨眨眼:“……香醋?”

明樓大笑:“對麽,我到哪裏哪裏就醋海翻波。”

明誠禾禾兩聲。

明樓領着明誠到花園裏,他跳女步,明誠跳男步。即便是簡單的交誼舞步,重心也在男步上,花哨在女步上。明誠剛到明樓肩膀,被嬌媚的“女舞伴”拉扯得踉踉跄跄,完全控制不了重心。後來幹脆是明樓帶着明誠走,明誠挂在明樓身上。

“我可知道,‘扛槍派’的苦了。”明樓調笑。

“扛槍派”是對矮小的,偏要找高個子女人跳舞的男人的稱呼。明誠憤怒:“我才十四,還要長個。科學來說,我能長到二十五歲。十一年,我不信長不過你!”

明樓低着頭看明誠。他的身量實在是很罕見,到哪兒都鶴立雞群。從小到大只看別人腦袋頂,天生“高人一等”。

這時候明臺回家,看見花園裏老大老二正在玩,也很憤怒:居然不帶我!

明家花園裏開滿了月季。午後的溫熱的陽光令香氣馥郁四散,粉色的花叢一片雲霞。明臺一頭紮進來,破壞所有氣氛:“我也要玩!”

明樓如釋重負,站在一邊:“明臺跳女步。”

明臺手舞足蹈,嘻嘻哈哈:“這是在跳舞?我跳女步!你把我舉起來,然後我往後一倒!”

明誠道:“交誼舞不會舉起來。我舉你幹嘛?看上去又胖了。”

老二老三胡打亂鬧,明樓站在一邊。明誠明臺跳交誼舞,遠遠一看,麻杆栓個猴。

正打鬧着,有人口氣驚疑:“明樓?”

明樓轉頭一看,花園外面站着個人。團團臉,高個子,長得就很和氣生財。

“明堂?”

明堂穿過月季圍着的籬笆,一拍明樓的肩:“叫哥!三年沒見,你變化不小。剛才可吓我一跳,恍惚一看我以為是六叔……”

明堂和明樓都一頓。

明堂清嗓子:“哦,本來你一回來我該拜訪。但是你看我這臉。”

明樓端詳明堂,一道一道粉色的疤,撓得臉上鮮花盛開。

“喲,你養貓了?”

明堂很大方一揮手:“什麽貓,你嫂子。我這臉醫生說不能見風,見風要感染。你回來那段時間正是關鍵,我孵在家裏養臉。”

明樓忍笑:“來來來你們倆,別鬧了。過來跟明堂哥打個招呼。”

明誠明臺正在厮打,明臺主進攻,明誠主防衛。兩人連忙停下,整理衣服,跑過來見過明堂哥。明堂對明誠明臺興趣缺缺,随口道:“阿誠啊,倒點果汁來。”

明誠笑着應道:“好的,馬上來。”

明堂和明樓坐在花園藤椅上,明臺很怕明堂,明堂不是他哥哥。所以明臺縮在明樓椅子後面,一只小手扶着椅背。

明堂和明樓親厚,從小感情就不錯。明堂的父親在家中排老大,明樓的父親排老六,是最小的。明堂的父親一直說,老六在兄弟六個裏脾氣最好,幼時母親一直擔心他遭欺負。誰知道長大成人老六是最出息的。

明家的淵源很深,在蘇州就是名門望族。上海三次移民潮,蘇州的貴人們趕着最後一波遷進上海。第一波廣東幫,第二波寧波幫,都作為前浪拍死在沙灘上,第三波“後浪”蘇滬幫占了上海金融半壁江山。錢莊,銀行,棉紡織,絲綢,運輸,數鈔票的聲音全是蘇州軟語。

明銳東順應時勢,脫穎而出。

他生得高大,經常被誤認為北地人。英俊得近乎嚣張,氣勢非常有攻擊性。然而他本人卻是個典型的蘇州紳士——溫和,禮貌,謙虛,不驕不躁。他從不亂發脾氣,表示氣憤時也是鎮靜而沉穩的。

明堂在花園外面,猛地一看明樓,心裏真是咯噔一下。他想起來小時候六叔站在蘇州老家的明園裏,又高又瘦,頂着春天豔陽照看玩耍的小孩子,沒有一點不耐煩。

可是,那麽優秀的六叔,被暗殺了。

明堂坐了坐,慰問了明樓,便告辭。他家葡萄架子倒了,扶起還需時日。明誠和明臺同時吐口氣:終于走了。我滴個天。

明樓實在沒有心思,勉強笑笑:“下次再教吧,好不好?”

明誠擔憂地點點頭:“謝謝大哥。”

跳舞的事不着急,關于憲政失敗的那個簡單的“原因”明誠卻心急如焚。他到處看書,都找不到答案。簡單的原因?書裏連民族性都罵了,民族性也不對嗎?

明誠認輸,投降,去請教明樓。

明樓伸手呼嚕呼嚕明誠頭發:“稅。變法,維新,憲政,辦新式學校,新式工廠,哪一樣不要錢。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稅,全是老百姓腦袋上的刀。想得很好,為國為民,為民尋生計,可惜生計尋到之前,人民先被榨死了。”

明誠心裏有些震驚。稅,他真的沒想到這個直接的,無需多做“主義”“民族性”批判的原因。

“稅如果要細說,也是很深的。必然要牽扯制度,政體,積貧積弱之類。我表達不嚴謹,事關國計民生,這麽也不能真的‘簡單’。”

明誠有些奇怪。他是最直接感受到過“窮”的,他的大哥從沒有“窮”過一天。他知道窮,也知道清末各種的折騰,但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竟然沒有聯系起來。

“我果然太年輕。”明誠沉痛。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必着急。多看看,是不是?”

明誠認為大哥說得對。過一會兒,他鄭重道:“還有一件事。”

“嗯?”

“我是保寧。”

“啊?”

“明臺我給他預留好了,是岐山。”

“什麽意思?”

“醋啊。保寧醋,岐山醋,全都比鎮江香醋有歷史。就這麽定了。”

“……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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