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大早明臺困得哈欠連天從樓上下來:“明誠你讨厭!那麽早就起來洗衣服洗澡的,有毛病呀!”

以往明臺要是敢連名帶姓叫,明誠一定修理他。然而這次面對明臺的挑釁,明誠泰然處之。

明樓一直在看報紙,舉得老高,把自己跟兩個小家夥隔開。明鏡低頭吃早飯,什麽表示都沒有。明誠表情不自然,坐得筆挺,全身僵硬。

明臺提醒他:“我叫你明誠,還說你有病。”

明誠眉毛一豎:“吃早飯!”

淳姐幫明臺舀出米粥,明臺用筷子挑開小籠包,有滋有味兒地啧湯汁,叽叽呱呱地講他同學怎麽怎麽了。明樓在報紙後面道:“食不言寝不語。”

明臺哼一聲:“姐我們班有個同學戴眼鏡,我們叫他四眼……”

明樓報紙放下來,看明臺。明臺在他對面,嘴裏含着食物靜止:明樓戴着眼鏡……

明誠一轉臉看到明樓戴眼鏡,也愣了。

暗金的鏡框斂着微微的殺機,金屬的質感冷靜,不動聲色,敏銳的眼神躲在後面洞穿一切。

明鏡驚奇:“你什麽時候有眼鏡了?”

明樓道:“在法國配的。度數不深,我不常戴。”

明臺也驚奇:“明誠你笑什麽?”

明誠看到明樓戴眼鏡,馬上就笑了,笑得眼神發亮。他心情變好,豎起兩根手指:“再一再二不再三,你還要不要零用錢了。”

明臺慫,低頭吃早飯。

明誠去上學,順路送明臺。明臺小學離家很近,幾步路。明誠推着自行車,明臺坐在後座:“你下午來接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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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又闖禍了不敢讓大姐大哥知道?”

明臺樂呵呵:“我跟我同學說,我哥打架可厲害了。嘿嘿。”

“你見我打過架啊。”

“見過。”

明誠回頭看他:“什麽時候?”

明臺很幹脆:“就去年啊,你把一個大胖子捶在地上踩臉。”

明誠看前方:“……嗯。”

明臺低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大哥大姐的。”

明誠回頭捏捏明臺的小胖臉:“今天你難得可愛。”

明誠跟某個“小霸王”坦率交流了一下他該不該姓明這件事。揍得太狠,大姐肯定知道了。對方家裏不依不饒,大姐什麽都沒說。

“行了。下次跟你同學吹我的時候悠着點。現在大哥回來,你多吹吹大哥。”

“哦。可是大哥又沒打過架。整天看報紙。”

明誠和明臺出門,明鏡盯着明樓,很鄭重:“你回來住一住也好。但是在返回法國這件事上,我态度很堅決。你必須得走。把兩個小的都帶走。”

明樓苦笑:“大姐。”

明鏡神色凜然:“聽着。明臺還差幾年,明誠到年紀了。我一個沒結婚的姐姐什麽都幫不了他,家裏男孩子都得看你。國內不太平,南京路上都殺人了,還有什麽地方安全?你們全都出去,我在國內好好經營,當你們的後盾。”

明樓看着年紀不大,恬淡如井的姐姐心酸:“姐,你不必……這次回來,我是想說,你走吧,你一直想到外面看看的,對不對?你得考慮你自己。”

明鏡點頭:“我考慮的結果是,你們好我就好。”

明樓突然道:“大表哥要回來了。就在這幾天。”

明鏡表情一點沒變:“是嗎?好。”

明樓嘆氣。

明誠上體育課,看見操場上熟悉的背影,撒歡兒跑上前一拍:“大哥!”

那人轉過身,笑着應一句:“唉。”

明誠吓一跳,認錯人了,這人跟明樓有五分像,背影簡直一模一樣,連他都認錯。他一臉尴尬:“對不起認錯人了……”

那人看明誠身上的運動服,上面縫着名字:“明誠?你是明誠?”

明誠撓後腦勺:“呃,我是。您是?”

那人拍拍他的肩:“那麽你叫我大哥,也是對的。我是譚溯嬴。”

明誠仰臉看他,原來這是被休了的姐夫啊……

譚溯嬴的笑意溫和清淺:“明樓在法國經常提到你,還說你跳了兩級。”

明誠不好意思:“……我本來上學也晚,不抓緊時間不行。”

“你哥很為你驕傲。”

明誠很震動:“真的嗎?”

譚溯嬴點頭:“真的。”

明誠對這個陌生的大表哥更親近:“您去家裏喝茶吧!”

譚溯嬴沒回答,只是觀察明誠。明誠大大方方站直了,以便對方能觀察得更仔細。最近他偷偷量身高,很好,有長。

譚溯嬴道:“你老師在喊你。”

“大表哥我去上課了。”

譚溯嬴一聽“大表哥”三個字,微笑:“很久沒人這麽叫我了。”

明鏡大概屬于具有鋼鐵意志的人。她絕對不答應明樓留在國內。

“我不是笨蛋。這幾年就這個局勢,中國是遲早的,上海也是遲早的。你如果出去,留在外面,我們明家還能留着希望。你說對了,我的确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如果你能好好地呆在法國,我也能放心去走我自己的道路,難道不好嗎?”

明鏡的話徘徊不去,攪得明樓心煩。他取下眼鏡捏鼻梁和太陽穴,懊喪出門忘記帶薄荷油。咖啡廳裏人不多,對面的光一暗,顯然坐下了個人。明樓睜開眼,一怔:“譚溯嬴?”

譚溯嬴笑着點頭:“我回來了。”

明樓打量他:“你什麽時候到的?”

“就今天。”

譚溯嬴左右看看:“你等人?”

明樓神色如常:“沒事兒,做點投資幹點私活。”

譚溯嬴了然:“那我不多打擾。”他起身想走,明樓道:“什麽時候來家裏吃頓飯?”

譚溯嬴笑:“吃飯就不必了。”

明樓看着他,不知道說什麽。能說什麽?譚溯嬴為什麽回國他知道,為了相親。譚守春認為譚溯嬴不能再單下去,安排了好幾位大家閨秀。譚溯嬴不反對,也沒同意,接到電報就回國,快到上海才在船上給明樓拍電報。

譚溯嬴那時候跑到明家坐着,明鏡給他倒一杯咖啡,他能默默喝一下午。明鏡後來只倒半杯,三分之一,他還是能喝一下午,坐在沙發上木呆呆地看明鏡練鋼琴。

明樓看自己的手。

如果以後愛上什麽人……要抓在手裏。他握住拳頭,狠狠一攥。

明誠打了巨大的噴嚏,在教室裏回蕩。老師同學都看他,他咳嗽一聲:“抱歉抱歉,沒忍住。”

譚溯嬴走後,不久又來個人。微胖,中等身量,長袍皮鞋,腋下夾個公事包,上海灘最常見的乏味的經紀人。他一見明樓,帶着職業笑容迎上去,兩人對着坐,攤開一張張文件。

一個小開,一個經紀人,要投資還是倒貨,一目了然,很不稀奇。

出于對明樓的保護,明銳東出事之後明鏡再不讓他出席社交場合。後來送他出國,上海只知道明鏡有個在國外的弟弟,一般也鬧不清楚這個弟弟長啥樣。

這對明樓倒是有利。

他把一個公事包交給中年男人,兩人交談一下,各自離開。

上海空屋子多,要租房卻很難。首先不能是單身男子,其次必須有“殷實店鋪具保”,在上海有産業的人當保人才行。明樓悄悄經營了一家木器店,位置裝潢規模一切都很低調。店主人叫“張洞觀”——就是他自己。原本王庸是想開個書店,明樓改成木器店。木器店可以為黨政機關和潛伏同志提供家具及生活必需品,搬家轉移之後的舊家具能很快處理掉。好好經營,盈利也是一項收入,可作活動經費。

王庸當場就豎着大拇指沖明樓比劃:“精打細算沒有贏過上海人的。服。”

明樓接受他的敬佩。

具保的事情辦妥,明樓選址,武漢來的人一一考察。選了十九個地方,層層篩選剩下九個。

這一忙就忙到了六月下旬,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農歷五月廿日,分龍日。明臺最愛的節日,因為可以放假,無節制地玩水。明臺率領一隊小屁孩人手一只臉盆咣咣亂敲,嘴裏喊着“二十分龍廿一雨,水車擱拉弄堂裏!”消防水車,各項消防器具擺在街上,算是上海全民“消防日”。譚溯嬴相親接連失敗,譚守春大發雷霆,譚溯嬴趁着分龍日出來散心,正遇見明樓和明誠到處找明臺。

“兔崽子這次真要教訓他。”明樓嘟囔。

明誠翻個白眼,說說就得了,你什麽時候真教訓過明臺。

譚溯嬴溜達過來:“咦,你們倆。”

還沒跟譚溯嬴打招呼,明臺“臉盆隊”從人群裏鑽出來,肆無忌憚制造雜音。譚溯嬴看見明臺的小身影樂了:“這是你們家老三?”

“嗯。”

臉盆隊又跑遠,明樓一揮手:“今天讓他追逐自由吧。”

譚溯嬴對明誠道:“我想起你們大哥小時候了。那時候孩子多,他可是最厲害的。”

明誠神往:“他最會打架?”

“哪裏。他一般是指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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