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是……很久以前。
瘦弱的小孩子剛到家裏來,連明臺都怕。小胖子很稀罕新夥伴,湊上去跟他講話,吓得小孩縮在牆角發抖。
他不怕明樓,可是說什麽都不肯走出房間,他總覺得一出房間就有人打他。
大家毫無辦法。
大姐輕聲道,作孽。
明臺以為來了個玩伴,但這個玩伴不搭理他,躲他,讓他很傷心。“我不會吃掉你。”明臺生氣。
桂姨來了一趟,大姐不讓她進門。她說話的聲音尖利利刺透牆壁穿上二樓,小孩子鑽進床底說什麽都不出來。
明樓明白了,他害怕明家把他送回去。
明大少爺下樓,走出門廳,朗朗的嗓音仿佛清晨花園外面的朝陽:“你走吧,不要再來了,阿誠不會跟你走。你要折辱虐殺一個孩子,我便要培養他成才,聽懂了嗎?很好,請離開。”
小孩子縮在床底痛哭。
明臺跟着爬進床底,憂郁地看着小孩子。大姐在明臺胸前用別針別了一個擤鼻涕用的帕子,明臺解下來遞給他:“給。”
明樓上樓,打開房門,只聽見明臺急急忙忙的說話聲。大姐站在身後,她硬不下心腸趕走桂姨,畢竟在父親生前就來明家做工了。看這小孩子被虐待的樣子,她心裏又發寒。人心這個東西……
“今天讓明臺自由地鑽床底吧,大姐。”明樓低聲道:“目前咱家就明臺看起來最沒攻擊力。”
幾天之後,明樓難得有興致,畫油畫。他畫得聚精會神,書房門被輕輕打開。光影在門前畫出一個明亮的弧度,弧度裏出現一個小小的影子。
小孩子黑黑瘦瘦的小手抓住門鎖,怯怯地看着明樓。明樓平靜地繼續畫畫,餘光觀察着細瘦伶仃小貓兒一樣的身影。
抱他回來純粹是明樓看戲看晚了想抄近道回家,穿過貧民區,恍惚想起桂姨似乎住在這裏。然後,他聽見小孩子奄奄一息的哭聲。明樓以為是桂姨不在家她的孩子出意外,哪兒想到踹開房門看到的景象如此慘烈。身上的傷化膿,高燒,嘴皮幹得流血,全身都是許久沒有被清理過的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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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明樓抱起小孩子便走。
他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呀。
他安慰他,不要怕。
明樓抱着小孩回明公館,正好今天桂姨值夜。桂姨慌亂地打了個茶壺,明樓看也沒看她,直接上二樓,打電話給家庭醫生,來處理了小孩子的傷。桂姨被門房請走,明樓自始至終不見她。
那時候明誠一直以為,這個世道是弱肉強食。男人欺負桂姨,桂姨來虐待他。可明大少爺卻救了他……明大少爺難道不是人上人,比桂姨更強嗎?
明樓知道他想什麽。明樓什麽也沒說。
他繼續塗抹顏料,繼續觀察小孩。眼睛好大。明樓驚詫,怎麽才發現,這小子眼睛真夠大的。圓圓亮亮,貓兒一樣。小貓眨着眼睛觀察明樓,鼓起勇氣小小聲問:“你在做什麽呀?”
“我在畫畫。”明樓笑笑,“你有興趣嗎?”
明樓突然醒來。一瞬間他有點不知道今夕何夕,思維泡在舊年時光裏,沉甸甸。他把手放在額頭上,眯着眼冷靜一下。窗簾的縫隙透露出晦晦天光,還在下雪?
明樓起身,披上外套。一邊書桌上的鬧鐘顯示下午兩點,他午睡了兩個小時,卻像夢到了一生。明樓站起,撩開窗簾看一看,果然還在下雪。柔軟的,簌簌的聲音輕巧腼腆。
明樓揉揉太陽穴。他最近頭疼的頻率很高,看醫生看不出什麽。家庭醫生跟明樓笑:“明先生,平時不要想那麽多。”
他捶捶額頭,長長一嘆。
等了會兒,外面很安靜。吃過午飯明誠讓他來休息,明誠也睡了?明樓緩緩打開門,門外清冷的空氣讓他精神一震。
廚房水龍頭滴水,啪嗒一聲。明樓走進去,看見明誠背着窗在畫畫——菜板子上用衣夾夾着幾張紙。明誠畫得很投入,鉛筆的沙沙聲仿佛窗內的落雪。
“你在幹什麽呀。”明樓問。
“我在畫畫。”明誠看着他笑,“有興趣嗎?”
明樓湊上去,上面是一只正在睡覺的,胖滾滾的,仿佛某種點心的……明臺?
“啊,好像青團。”
“大哥你餓了?”
明樓微笑:“我還以為你要畫我。”
明誠翻個白眼:“我為啥要畫你。”
明樓看向畫,神情溫柔:“這得好好留着,等明臺長大了給他看。”
明誠又開始畫,在明臺身邊添了個大南瓜。
“你讓我感覺明臺睡在流理臺上。”
明誠哄他:“大哥再去睡一會兒?喝咖啡嗎?”
明樓知道自己礙人家事兒了,只好退出廚房:“我告退,你接着畫。”
勁瘦的少年握着鉛筆坐在窗前,畫畫都畫得氣勢如虹。明樓樂一聲,這哪兒是小貓,養大了才知道是一只小豹子。
明誠看明樓走了,松口氣,把畫紙往上翻了幾頁。一摞畫紙的最後,是一張素描的明樓。戴着眼鏡,低頭閱讀。明誠越看越得意,畫得真好。畫大哥能畫出他的最高水平,明誠摸一摸畫紙上大哥的臉,小心翼翼用明臺蓋上。
明誠學校舉辦話劇展。老幾樣,羅密歐朱麗葉,還有個啥啥啥。班上男生起哄,讓明誠扮朱麗葉。明誠答應得爽快:“行,我朱麗葉。你們誰是羅密歐?”
朱麗葉同志挺胸擡頭站在講臺上,講臺底下鴉雀無聲。因為,朱麗葉是班上最高的。這位朱麗葉揍遍同班羅密歐們。
明誠嗤之以鼻。禾禾,我比不上大哥高,我還壓不過你們幾個矬子。
法國男人還真不算高的,白種人裏最高的在北歐。
寂靜了一會兒,老師微笑:“看來我們要有點新意。”
明誠點頭:“還不如演梁祝呢。”
金發碧眼的中年女士問道:“什麽是梁祝?”
明誠興致起來:“兩人殉情死了變蝴蝶的。”
法文老師看着明誠,眨眨眼。
明誠清清嗓子,聲情并茂地講了講關于一對戀人如何沖破禮教樊籠殉情自殺然後變成蝴蝶飛走的故事。
班上的女生很感動,還有抹眼淚的:“哦,馬先生太糟糕了,怎麽可以拆散一對戀人呢?”
明誠這是正中多愁善感法國人下懷。畢竟他問法國人關于波蘭的看法,多數人第一個反應是:咦,拿破侖·波拿巴的一個情人叫瑪麗·瓦萊夫斯卡,是個波蘭姑娘呢!
小赤佬,我問的不是這個。
後來班級集體投票做出決定,演《梁祝》。角色再定,明誠執筆翻譯出一個劇本。明誠興沖沖地回家等明樓下班一頓叽呱:“我要當翻譯和編劇了。”
明樓摸摸明誠的腦袋:“如果你想往戲劇上發展,我很支持。”
明誠不好意思:“學校公演那一天是家長日,你去看吧?”
“當然,當然。”
于是,明誠開始廢寝忘食地邁出他文學生涯第一步。明樓晚上就寝,正睡着,突然迷蒙中聽見細微的呼吸聲,他驚悚地一彈動差點摔下床。明誠蹲在他床前,用圓圓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不對,大哥。”
明樓喘粗氣:“……什麽不對?”
明誠繼續炯炯有神:“為啥兩人非得死?”
明樓喘氣喘得咳嗽,他平息一會兒:“你可以讓他倆不死。”
明誠更加炯炯有神:“可以嗎,不好吧?”
明樓快要呻吟:“你……注明是改編或者新編。反正法國人可以接受,我以前念書的時候還看過更離奇版本的《威尼斯商人》。”
比方說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跑了之類的。
明誠撫摸明樓頭毛:“大哥早點睡。”
明樓呵斥:“沒大沒小!”
明誠神叨叨走了。
第二天明誠恢複正常,明樓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三月底是家長日,明樓特意請假去明誠中學看演出。大禮堂裏鴉雀無聲,法國人民被明大編劇忽悠得一愣一愣。
這幫小孩子臨時湊不出中式古裝,只好退而求其次把故事安排在法國中世紀。領主是個蠻不講理的領主,姑娘是個被禁锢的可憐姑娘,少年是個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少年——嗯男主是明誠。
姑娘被父親關起來,活活拆散她和少年的愛情。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都要有個好結尾,牧羊少年一腳踹開關着姑娘的門,拉着姑娘就跑。旁邊配了個解說,激動旁白:“所以,再沒有比自由與愛更值得追求的了!我的愛人!”
……明樓是真沒看出來這哪兒像《梁祝》,就是莫名其妙眼熟。小演員們謝幕,大禮堂裏掌聲雷動。明誠臉上還有油彩,他看下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的明樓。
明誠圓圓的的眼睛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