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文藝彙演後面是家長教師座談,由家長委員會主持。明樓沒在法國上過中學,覺得有趣。大家聊天的氣氛還行,明樓看到後牆上展覽的成績單,非常令他驕傲。小孩子很會念書,又不是書呆子。老師稱贊明誠精力充沛令人喜愛。

“他出生的時候一定是抱着陽光來到人間。”中年女教師是個典型的法國人,興致上來浪漫的情緒如滔滔江水,何況面對的年輕男子高大英俊有教養,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無論何時,和這樣的人交談都十分愉悅。

明樓笑笑:“是的,他出生……時,我們一家都很期待。他沒有辜負我們,對不對?”

明誠很喜歡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在上海的時候明樓就發現他非常有組織力和決斷力。明樓笑道:“我是他的大哥——您大概不知道,在中國的舊思想裏,家庭中最大的兄長地位僅次于父親。我很反對這種大家長制度,為了不幹涉他,我盡量不多發表意見。可是有的時候我也想關心他……”

女教師寬慰地看着這個過早地開始煩惱“父親的問題”的年輕男子:“誠曾經談論過這件事。他說他需要哥哥的意見,這并不是幹涉。”

明樓嘆氣:“我能給什麽好意見呢?所以我請求您的幫助。他現在第二年級,很快升入第一年級,必須在最終年級之前決定今後的職業方向。可是我不知道能給什麽行之有效的建議。”

女教師拍一拍明樓的胳膊:“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希望他有一個好的未來。”

家長會正在開,明誠坐在大禮堂裏一面卸妝一面郁悶。他費盡千辛萬苦給蘇珊用波蘭語寫了封情書,這封情書點燃了老太太熊熊的教師之魂。很快他收到了回信,自己的“情書”被用紅色的筆修改得血淋淋,仿佛被馬蒂諾夫人用憤怒的皮鞭反複抽打。她給的回信是:“我就不說這是不是什麽情書了,這是紳士寫給女士的信嗎?您在開玩笑嗎?時态,拼寫,甚至人稱代詞都出錯!非常不合格!重寫!有空到廣場來!”

……啊。

小老太太退休之前,是多少學生的心靈陰影啊。

這封信在明誠的大衣口袋裏,明誠感覺它在燙自己的屁股。

多瑪在後臺和人吹噓自己的演出經驗,吹得神采飛揚——他演了一棵樹。演明誠情人的小姑娘臉紅紅看着他:“誠,你願意下午來我家用茶點嗎?”

明誠耳朵裏還滾着蘇珊姑娘的咆哮,他興趣不大,禮貌地笑笑:“下午……我有人約了。”

雪膚藍眼的小姑娘很失望,她眼圈有點發紅:“是蘇珊嗎?”

“呃,是的,你怎麽知道?”

小姑娘失落,但下決心不能失态:“哦……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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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看着她倔強地保持高傲身姿離去的背影,撓撓頭發:“我做了什麽不禮貌的事情嗎?”

多瑪身上還包着紙板糊的棕色紙筒舍不得拆除,興沖沖過來一拍明誠:“嘿,漂亮的姑娘約你了嗎?去哪兒?是不是她家?”

明誠終于卸完臉上的油彩,走到水池邊洗臉:“是呀,不過下午我有事。”

多瑪仿佛被雷劈:“親愛的,你知道她是咱們學校最漂亮的姑娘嗎?”

明誠看他一眼:“知道呀我又不傻。”

多瑪胖胳膊瘋狂揮舞:“那為什麽不答應去她家和她一起坐在柔軟漂亮的沙發上喝香味濃郁的紅茶吃松軟可口的蛋糕!”

“……說,你自己想像多少遍了?”

明誠洗好臉擦幹,多瑪拉着明誠鬼鬼祟祟小跑到僻靜地點:“你知不知道為啥你會揍遍全班?”

“我武力高。”

“不是!我的阿芙羅狄忒,誠你的心靈被堵上了嗎?被什麽填滿了嗎?那麽多男生找你麻煩,因為你一來,姑娘們就只看你了!”多瑪憤怒,拍得身上紙殼子啪啪響:“我們正處在開始求偶的年齡!求偶!”

那你就是欲求不滿啊夥計。明誠禾禾兩聲:“哦,求偶。還有?”

多瑪圓臉漲紅:“上帝不大公平,給一些人太多肥肉,卻忘了分給另一些人。”

明誠擁抱多瑪:“致以我最高的慰問。”

等明誠收拾好服裝道具,請多瑪吃了一頓學校裏的小甜點。多瑪很快把求偶的議題就蛋糕吃了。

明樓開完會,和家長們陸陸續續往班級外面走。普通的中年父母們,夾着一個年輕的高出一頭的哥哥。

明誠看着明樓走過來,心裏開小花兒。

多瑪用胳膊肘搗他:“那是你哥?”

“對呀。”

“就他一個亞洲人。不過怎麽這麽高!”

“亞洲人不一定就比你們矮,你這是歧視。”

明樓和多瑪打招呼,多瑪有點害羞,很拘謹。友好地寒暄過後,明樓笑:“走吧?你下午不是有假?”

明誠跟着笑起來:“回家。”

多瑪胖胖的老媽在人群最後還沒出來,多瑪孤單地目送明家兄弟倆走遠。

到處都是好看的瘦子。這蒼涼的世界。

明樓回家,中午吃個飯下午得去上班。明誠回家馬上開始準備:“既然你回來了,就別吃飯盒裏的了,吃新鮮的。”

明樓坐在廚房,看着金燦燦的,帶着些許寒氣的陽光毛絨絨地照着明誠,心裏也軟絨絨的:“你以後,想過要幹嘛麽?”

明誠很随意:“先平安地升級,把高中念完。當個學者不錯,不過沒想好要研究什麽。”

明樓撐着下巴:“嗯不急。”

只希望,你遠離紛争。

“不過,就留在法國吧。”

“大哥你也留在法國嗎?”明誠煎魚肉,動作麻利迅速。

“我大概……是要回國的。”

“哦那我也回國。”明誠毫不思索:“大哥你要嫩一點的對吧。”

明樓沉默。時間還有,他可以勸動明誠。将來明臺來法國,再把大姐接來,他回到自己的祖國,也可以,放心一點。

“你的老師對你評價很不錯,我很驕傲。”

明誠簡直像某種成功炫耀漂亮羽毛的雄性鳥類,樂呵呵地對着煎鍋蹦跳兩下:“是嗎是嗎?”

下午明樓去上班,明誠去挨批。白萊果廣場的小老太太氣勢不輸路易十四。

家長會之後,很快到四月份。法國比中國不同,法國有春天。春暖花開的時節,陽光都脈脈溫情。教物理的杜邦先生人不錯,授課水平也高,就是愛跑題,思維無比發散。

從分子七嘴八舌聊到原子。一七八九年法國科學家拉瓦錫定義了原子,無恥的英國人道爾頓卻成為這件事上最出風頭的人。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前幾年很轟動的事情,新西蘭著名物理學家盧瑟福發現質子。

雖然原子質子只有這麽幾句話,其中科學家們沸反盈天持續幾百年的筆仗可一點不簡單。同學們跟着讨論,法國人最喜歡“争論”,什麽都能讨論起來。杜邦先生講到當初科學家們之間學術之争的八卦,又說到蒸汽機。

“我知道一說蒸汽機就又是那個英國人,看見咖啡壺蓋嘣嘣響,對不對?實際上第一個對蒸汽機的效率進行精密的物理和數學的分析的人是法國人,青年軍事工程師沙第·卡諾。他才是熱力學的創始人。”

課堂上的法國學生大笑。

自然科學令歐洲人驕傲,雖然他們互相瞧不上,他們還是完成了工業革命。

大家聊得很盡興。最近一直有各種駭人聽聞或者異想天開的科學研究成果發表,法國人接受度高,所有人都興致勃勃。

明誠繃着嘴,拒絕參與。

多瑪很好奇:“誠,你不是一直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嗎?怎麽不說話?”

明誠看多瑪,看同學,看杜邦先生。

我說什麽?跟你們聊“火藥”還是“指南針”?

明樓今天下班很晚。他站在底樓嘆氣,疲憊地拖着腳步一步一步爬上七樓。開門的時候家裏靜悄悄,明誠房裏燈都沒開。

明樓洗手換衣服,輕輕敲敲門:“明誠?”

明誠不吭聲。

明樓溫聲道:“我進去了?”

明誠不吭聲。

明樓推開門,适應了一下黝黑的夜色,看到明誠側身躺着,臉朝裏。他憂郁地緩緩沉入黑暗。

明樓坐在床邊:“遇到什麽,告訴我好不好?”

明誠就是不吭聲。

明樓伸手摸他的頭發,背部,像給小動物順毛。明誠被摸得舒服,稍微消氣。

“今天,上物理課。”

“嗯。”

“別的國家都在忙忙碌碌發展科技,我們在幹嘛?”

“嗯……”

“那樣生動的讨論,我好羨慕啊。”

“明誠……”

“沒有中國,也沒有中國人。我怎麽找,都找不到。”明誠哽咽一聲,“沒有中國人的名字。”

明樓只能沉默地撫摸他。

“一九一九年。大哥,一九一九年我們幹嘛呢?”

我們……被瓜分。

明樓擁着明誠,讓他坐起來,靠着自己。小少年沒有陽光,只有難過。明誠用額頭抵着明樓的肩,靠了一會兒。

“抱歉大哥,我冷靜了。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仿佛受了很大刺激。我知道,咱們的祖國應該先從爛泥坑裏爬出來,再說別的。否則都是空想。”

明樓想說什麽,終于沒說出來。

他輕輕拍着明誠的背,小小的少年,終有一天,要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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