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上明誠開始發燒。

小家夥燒得迷迷糊糊,嘴裏念叨:“大哥你沒吃晚飯吧?”

明樓擰了個毛巾放他額頭上:“我不餓。你睡吧。”

明誠睜開眼,無神地轉了轉,閉上。明誠很少生病,明樓一下有些慌。他突然想起小家夥剛到家裏那天晚上,高燒不退,怎麽叫都不應。

“明誠?”明樓輕聲道。

“嗯?”明誠抽了一下鼻子,大概覺得明樓擰過毛巾的手涼涼的很舒服,一直攥着,往臉上貼。

“沒什麽。”

明樓坐在床邊看明誠。沒開燈,外面淡色的天光浸潤了窗簾,明樓第一次發現适應了明暗之後夜色不是黑的,是隐隐透着盈亮的藍。

小小的明誠怕黑,明樓告訴他,夜晚張開帶羽翼的黑色大翅膀遮住太陽,擁住所有生靈,安靜入睡。

“也抱住我嗎?”

“也抱住你。”

“沒人抱我睡覺。”幼小的明誠垂着幾乎沒有肉的小臉,用小手揪床單,“那這樣也不錯。”

那天晚上明樓摟着明誠安然入眠。

偶爾明樓給明誠念童話。有個人叫安徒生,一輩子和小孩子聊天,絮絮叨叨講故事,抱着悲憫的心不肯長大。明誠喜歡他的童話,偎在明樓身邊聽他念。少年的明樓完成尴尬的變聲,已經是成年男人渾厚寬宏的聲音。他擅長用氣音,慢條斯理地說話的時候,仿佛醇酒的香氣被料峭的春風雕刻。

念《海的女兒》,明誠細聲細氣抱怨:應該讓王子知道。死也要死在王子眼前。

念《小意達的花》,明誠聲音不那麽怯怯的了:花兒和小鳥埋在一起,都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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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老墓碑》,明誠躺在明樓身邊,許久沒說話。

相愛的老夫妻相繼去世。故事總是這樣,年邁的愛人,一個先去世,另一個不停地對別人回憶他們如何相遇,如何相愛,回憶得雙目明亮,直到他也死去。夫妻埋在一起,墓碑在修道院被拆除之後被人拿去擺在院子裏。

有人感嘆:一切都遺忘了!一切都會被遺忘!

小小的,大眼睛的孩子嚴肅地看着月色下孤單的墓碑石,它是凝固的記憶,頑固且不朽。看不見的安琪兒親吻小孩子,祝福他保管身體裏傳承不息的金色的種子。這枚小小的種子到了應當的時刻,便會開出花兒來,成為一首詩。美與善,在傳說和歌謠裏獲得永恒。

“我們會獲得永恒嗎。”明誠半夢半醒間,握住明樓的手。時光從很久以前的某一天開始,一直沒走遠。

“會。在……傳說和歌謠裏。”明樓笑。

明誠不安地睡去。

明樓想去給他倒杯水,明誠攥得死緊。明樓沒辦法:“明誠,松手,我去倒水。”

明誠耍脾氣一樣微微撅嘴。他在夢裏是小孩子,小孩子可以任性。

好吧。明樓嘆氣,繼續坐着。明天一早打電話給家庭醫生,然後給明誠請個假。他仔細觀察明誠的臉。少年稚氣未脫,開始有了男子淩厲的影子。明樓茫茫地覺得,這是最好的素胚,等待施釉,燒窯,在烈火中降生——那一定是雨過天青,只存在奇跡裏的顏色。

明樓伸手想用指背摩挲明誠的臉。明誠似乎做了個不愉快的夢,含糊嘟囔:“蘇珊,蘇珊,情書我重寫了……”

明樓的手停在半空,緩緩收回。

第二天明誠請假。明樓拎着圍裙,分析一下正反面,挂上脖子。明誠驚悚:“大哥你幹嘛?”

明樓溫和道:“我……想做早餐。”

明誠披着毯子起床:“你千萬別動,我來。你弄壞什麽還得我收拾,還得花錢買新的……”

明樓無奈笑笑:“我是不怎麽做飯,可并不蠢啊。”

明誠馬上就要放下毯子來做飯,明樓只好摘下圍裙:“我不亂動你的廚房,你早上吃什麽?我燒一鍋奶好不好?”

明誠坐在廚房裏,指揮明樓燒開水和牛奶。通常都是明樓坐在餐桌前看明誠忙,一下調換大家都不習慣。明誠暗暗想,不知道大哥看到的自己的背影什麽樣?入眼嗎?

燒好水和牛奶,明誠裹着毯子守着一杯熱氣沸騰的牛奶,臉色紅撲撲。

“家庭醫生今天來不了。我帶你去診所吧?”

“不用,我感覺好多了。喝了牛奶就去睡一會兒。”明誠得知家庭醫生來不了,心裏還挺高興,不用花錢了。

“管道改好了,有熱水。你泡泡澡?”

“大哥你快遲到了。”

明樓換上西裝皮鞋和風衣,站在玄關擔憂:“你在家沒事兒吧?”

明誠裹成個球樂呵呵地看着他:“大哥你今天晚上回來再給我念一遍《老墓碑》吧?”

明樓微笑:“沒書呀。”

明誠皺皺鼻子:“我會背。我說一句,你重複一句。”

一九二八年四月,蔣中正在徐州誓師北伐,主要戰場在山東。明樓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很短小的新聞,時間地點蔣中正,反正中國又開仗。報紙第一版整版面的是關于五月份阿姆斯特丹奧運會法國的運動員陣容。黑白圖片上男女運動員結實健美,有肌肉線條,笑得生龍活虎。

英國歷來諷刺荷蘭是世界的屁股,因為天氣太糟糕,對阿姆斯特丹運動會運用了“英式幽默”預測性地提前嘲諷。法國覺得不可思議你英國居然有臉嘲諷別國天氣,于是鼎力支持申辦十多年才成功的荷蘭。對于法國,只有兩件事能讓它激動起來:第一,英國倒黴。第二,德國倒黴。

德國正在倒黴,英國樂觀估計快了。

“先生,看什麽那麽專注呢。”

明樓放下報紙,看着對面的人坐下:“和我無關的錦繡熱鬧。”

對面的人沒有笑意,有幾分凝重。咖啡廳裏人不多,各自談天,并沒有給兩個中國人過多關注。

“亦農……今天走了。”

明樓陷入沉默。

對面的人沉默。

難捱的寂靜沒有多久。明樓努力維持面部表情平靜,命令自己看上去就是普通消磨時光的人:“他……龍華警察局?”

“是。”

明樓閉眼。

“手,不要發抖。”

“抱歉。”

明樓放下報紙,攥起拳頭放在腿上。

“當年在外國語學社的時候,怎麽都吵不贏他。還以為……有機會切磋。”

“他咬着牙一字未吐,但組織不能确定你有沒有暴露。畢竟他主持中央組織局工作。最近減少和國內聯系,等風聲。”

“好的。”

“國民黨成立中央組織部調查科,開了訓練班。我們已經有同志想辦法進去了。”那人起身,“通報完畢。”

明樓突然冒一句:“亦農會不朽。”

“是的,他會不朽。”

明樓一如既往回家。明誠睡了一天精神好,正在做晚飯:“大哥回來了?馬上好。”

明樓脫外衣洗手,坐在餐桌上,默默出神。明誠麻利地整治了晚飯,收拾廚房,看了會兒書。明樓催明誠睡覺,明誠嘿嘿笑:“大哥,給講故事。”

明樓笑意很淡,但發自內心:“哦,怎麽講?”

明誠睡了一天實在不困,在床上躺下,眼睛神采飛揚地看明樓:“不用開燈了,您來躺着。”他往裏蠕動,拍了拍床的空位。

明樓躺下,明誠把毯子搭他身上:“我說一句,你重複一句。”

明誠把中文版的《老墓碑》背下來了。明樓只好跟着他重複,一句一句數。好在童話,并不長。不一會兒明樓開始犯困,明誠在一邊撐着下颌,專心致志注視明樓。明樓的聲音漸漸染上睡意,氣音更加溫柔。他跟着明誠重複,每一句皆是允諾。

“這枚小小的種子到了應當的時刻,便會開出花兒來,成為一首詩。”

“美與善,在傳說和歌謠裏獲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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