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明誠高燒一場,只花了一天就恢複元氣。小少年活力四射地起床做早飯,挎着包去上學。朝陽給他鍍了一層淡金,他卻毫不在意。
明樓走到火車站,檢了月票,進入月臺等火車。早上清冷的空氣中有水汽,打濕他額前的頭發,有幾縷垂下來,柔和地搭在眉眼上。他雙手插在西裝外套口袋中,直直看向前方。
有個姑娘……叫蘇珊。
明樓想,她是什麽樣子的呢。
明誠曾經問他,什麽是愛情?
什麽是愛情?明樓想起父親。明銳東随身帶着一塊懷表,揿開小巧的翻蓋,背面是一幀女子的照片。明鏡和明樓的母親。
明樓對母親沒什麽印象,明鏡說她是大家閨秀,說話永遠輕聲細語。明銳東的懷表一直裝在西裝馬甲的口袋裏,剛好就是心口的位置。
她早已離去。她一直在他心口。
可能這就是愛情?
父親出事,那塊懷表消失不見。
明樓無意識踮一下腳,愛情,太簡單了。
生同寝,死同穴。
明樓坐上火車,靠着車窗。火車啓動,光影在他臉上流淌,明暗交替,徘徊不舍。
馬上就要到春假,兩周的休息讓學生們躁動不安。多瑪屁股下面有刺,挪來挪去:“春假你打算幹嗎?”
明誠托着腮:“念書吧,大概。”
多瑪伸出手指搖搖:“啧啧啧,這種想法不對哦。放假就要放假,我們一家可能去瑞士。你們家要去哪兒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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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又不放春假。明誠換個手撐下巴:“我哥不放假,這麽一說……最近做飯都是在打發他,放假就給他補補吧。我覺得他還是壯實一點好看。”
多瑪瞪明誠。明誠眨眼:“你幹嘛?”
多瑪僵硬:“那邊有姑娘看咱倆你別轉頭!”
明誠慵懶地笑:“你喜歡那個姑娘。”
多瑪很有自知之明:“她們在看你。希望我能沾沾你的光,總有一天她們能發現我也不錯。”
“這個時候要背一兩句愛情詩,裏昂派的商籁體,讓我想想……”明誠忽然笑,翹起一邊嘴角,咧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流露年輕男孩讓人心折的壞,“那誰,路易斯·拉貝怎麽說的,‘我生,我死,我自(敏感)焚,我自溺’,你要不然趕緊上個吊,她們肯定全看你。”
多瑪受到巨大打擊:“收起你這令人厭惡的,高高在上的,無處不在的優越感!”
明誠趴在桌上:“你知道嗎,我問過我大哥什麽是愛情。”
多瑪勉為其難聽他說話,但沒打算原諒他。
“他當時沒回答出個所以然。後來我自己想一想,比如拉貝女士的詩,愛情大概就是犯病。”
“啊?”
“要不你說是什麽?”
“我只想和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一起生活。”
“你想得真遠。”
明誠專心致志想大哥中午吃什麽,中午就給他帶了份法棍夾雞蛋三文魚西紅柿片和生菜,其實挺後悔。放學去市場看看有沒有鴨肉凍好了。
多瑪沒事找事:“說起來奧運會你想看哪個項目?”
明誠笑道:“沒想看哪個等以後有中國人再說吧。”
多瑪蹙眉:“你不愛看體育?”
明誠冷哼:“看別人有什麽意思,體育要玩就要自己親自上。”
好吧話題徹底進行不下去,多瑪很有志氣地不再沾明誠的光,站起來上廁所。
明樓收到明鏡的信件。寄到他工廠,厚厚一大封。等他下班,揣着信回家,明誠沒在。他坐在書桌前拆開信,前面長長幾頁紙是明鏡寫的,字跡纖巧秀麗,絮絮地講一些家常話,叮囑明樓明誠照顧好自己。明鏡在信中抱怨“寧案”,國府給美國道歉,天價賠償,被英美轟死的中國平民卻一點說法都沒有。
明樓默默讀着。去年三月份北伐軍占領南京,南京城裏突然開始大規模搶劫外國僑民。英美在長江的軍艦直接開炮轟南京。結果英美态度強硬,南京賠錢,撫恤英美日僑民。被軍艦轟死的南京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默默無聞,态度溫和。
明鏡想到哪裏寫到哪裏,寧案寫了兩三句話,後來說明臺。明臺最近長高了,但還是一樣調皮。她憂慮以後看不住明臺,問明樓怎麽辦。明樓仔細看明鏡信後面附帶的照片,明臺穿着小西裝背着小手規規矩矩站着,腼腆地看照片外的明樓。他眼睛上的疤這兩年沒那麽明顯,但照片上兩只眼睛還是不大對稱。他也寫了信,幼稚圓潤的字體很工整,囑咐老大老二吃好睡好他很想他們。
明樓心酸,長長一嘆。
明誠放學先去市場買菜,抱着大紙包到白萊果廣場赴約。馬蒂諾夫人早就等着。春日漸暖,她也換了衣服。小老太太緊跟流行,現下女子時興“小男孩式”打扮,頭發一律剪得緊貼頭皮,戴鐘型帽子,穿線條簡潔的裙子,利落大方,還有點攻擊性。不過老太太堅持不剪頭發。她戴着珍珠項鏈,手裏拄着精致的手杖,優雅惬意。明誠倒是狼狽多了,抱着一堆東西,身上還沾着菜葉子。
明誠跟馬蒂諾夫人聊最近對波蘭的研究。他發現如果對歐洲進行橫向對比,在波蘭跌落深淵的那段時間,正在上升的國家,英國法國德國俄國,幾乎全都是馬基雅維利式集權。高度的集權,高度的中央控制,資本最高限度地被積累,發展。
“我看到黎塞留很親切。”明誠抱着一大包土豆芹菜鴨肉凍聊歷史和政治,“他身上有中國式權臣的影子。您知道,單單說完全不信宗教,堅持君主集權下高效的政治運行,絲毫不帶宗教情感——這太中國了。”
黎塞留是個傳奇。他是天主教樞機,基本和宗教沒有感情。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的宰相,大權在握卻深得國王信任。他擁護完全的君主集權制,君王的權力至高無上,國家的利益淩駕宗教。
“他和法蘭西大貴族鬥到死。”馬蒂諾夫人道,“他毫不留情地從貴族階級手裏挖權力收歸國王……其實就是你說的,‘中央’。剛好和波蘭貴族民主相反,黎塞留從不承認任何‘民主’,國王的權力就是國王的權力,國家的利益就是國家的利益。”
明誠點頭:“他的外交策略令人敬仰。一切以國家為重,不惜一切手段。他的這種精神在我的國家出現過,不過是千年以前了。連橫合縱,運籌帷幄。說來慚愧,千年前的事情也值得拿來說。現在我們國家的對外政策,從李二先生起,就是簽條約的。”
馬蒂諾夫人很聰明地沒說話,他們兩人同時想起圓明園。
國家間只有弱肉強食,明誠一個中國人再明白不過。
略過這個話題,聊歷史安全些。明誠和馬蒂諾夫人聊黎塞留這個天主教的叛徒,權利的惡魔,他死了之後政敵們上街狂歡。
同樣是因為他,法國迎來了路易十四王朝。
“路易十四,太陽王。”馬蒂諾夫人凝視廣場中間那個騎着馬的雕像,那是法國一個輝煌的頂點。
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大革命,各種血腥和殺戮,拿破侖。法國趟着血一路前行。
“大革命的時候,富歇很喜歡觀看屠殺平民。裏昂二百一十名平民站在一起,火槍隊排射連發,倒一地。”
明誠覺得歷史中沒有新鮮事,他的國家在重複法國經過的一切,不可避免,不能阻止。
“你可能會驚奇。拿破侖稱帝是民主投票的結論。”馬蒂諾夫人盯着路易十四青銅色的雕像看,“你的國家會怎麽樣呢?”
明誠回家做飯,明樓給他看明鏡的信和明臺的照片。明樓對明臺一直有愧,明誠知道。他拿着照片看半天:“好像長高了。”
明樓笑:“是啊。”
明誠看信,突然道:“大姐問你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子。”
明樓用手指頂着太陽穴:“嗯,她每次都問。”
明誠用圓眼睛看他:“那你有嗎?”
“……嗯?”明樓一愣,有點應付不了。
明誠認真:“有沒有?”
“沒有。暫時沒有。”
明誠有點不愉快,默默切菜。明樓把信和照片收起,聽見明誠嘟囔,不在意道:“你哥我是鎮江,忘了麽。”
那我還是保寧呢。明誠氣呼呼地切鴨肉凍,把砧板剁得咚咚響。明誠的老師跟明樓談過,這麽大的男孩子最難搞,相處起來必須心平氣和。明樓忍不住:“當心手。”
明誠哦一聲。
明樓找不到話說,只好先回書房。明誠進門脫了外衣就做飯,還穿着西褲馬甲,圍裙勒着胸前的懷表很難受——這還是為了配那件鬥篷式大衣特地戴上的,前年大姐送的新年禮物。明誠放下菜刀,擦擦手,把懷表從左胸馬甲兜裏掏出來,解下扣眼的懷表鏈,揿開懷表蓋,表蓋背面是明樓的照片。
明誠偷偷剪的,橢圓形特別不好剪。明誠對着照片上的明樓做個鬼臉,将懷表塞進褲兜。他一邊做飯一邊不由自主配着蘇州小調亂哼哼:“我生,我死,我自(敏感)焚,我自溺,我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