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樓……特別不拿錢當錢。

他可以使用,有錢就花,他吃過沒錢的苦,依舊不把錢放在心上。錢對他來說是個玩意兒,彩頭,一個游戲的戰利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這境界明誠永遠達不到。

家裏財政大權歸明誠,明樓不用精打細算家計,樂得不跟錢纏鬥。經濟不景氣,明樓收入總是很穩定,這多少讓明誠安心。這兩天他聽說明樓工廠裁人,想問問明樓怎麽樣,又覺得明樓不是老實拿薪水的人,擔心多餘。

明樓的灑脫有時候不管用。比如前幾天,他請同事喝咖啡,結賬時發現錢包空空如也。他還發愣,我的錢呢?

沒帶啊。

同事付賬,揶揄明樓,你還沒結婚呢,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明誠非常自責,自此每天早上明樓出門前都要檢查他的錢包,确保他帶了足夠的鈔票。

春假前的最後一天早上,明誠給自己加油鼓勁:堅持!最後一天!明天睡懶覺!哦睡懶覺算了,明樓不放假還得做早飯,那就送明樓上班再睡個回籠覺。

明樓在玄關換鞋子,明誠打開他的錢包往裏添一些錢:“今天有請客的打算嗎?”

“沒有。”

“今天不打領帶?”

“今天很奇怪,怎麽都打不好。”

明誠拿着領帶套明樓脖子上:“你等會兒。”

明樓垂着眼睛看修長的手指在他胸前搗鼓,漸漸驚奇:“你……打得挺好。”

明誠高傲一哼,那是,練習多少次了。領帶結板板整整,有冷峻的雕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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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笑:“以後你給我打吧。”

明誠勉為其難:“行啊。”

明誠剛到學校,多瑪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誠,教我中文吧!”

明誠掙脫他的胖爪:“為什麽?不要告訴我你突然充滿學習熱情。”

多瑪的胳膊揮舞一會兒,終于決定說實話:“貝赫琳的祖父是裏昂大學院的漢語教授,咱倆之間的友誼應該有點作用了親愛的誠!”

明誠抽一下鼻子:“哦,漢語教授……”貝赫琳是那天話劇裏演明誠情人的小姑娘——她姓什麽來着——“你現學描紅也來不及啊。”

“要不你先教我兩句咒語!”多瑪熱切地看着明誠。他把中國韻律嚴格的詩詞一律叫咒語,明誠第一次背的時候他都聽呆了。每一句的音節整整齊齊,聲調韻律仿佛在唱,簡直就是魔鬼的語言。

明誠糊弄胖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隐隐,霧蒙蒙……”

多瑪僵硬。這種類似山羊受到驚吓四肢僵硬的德行肯定是看到了美女,明誠轉過頭,微笑:“嘿,貝赫琳。”

貝赫琳保持驕傲的神情,微微仰着小下巴,說了一句略生硬的中文:“我的祖父,邀請你喝茶。”

然後她就走了。

多瑪急切:“她說什麽?”

“她說她祖父邀請我喝茶……她姓什麽?”

多瑪恨鐵不成鋼:“古蘭!”

古蘭……

裏昂大學漢語教授。

明誠知道貝赫琳祖父是誰了。

他聽明樓提到過,著名漢學家,研究漢語北方官話的語法和中國的古典音樂史論。

明誠立即站起來,走到貝赫琳身邊,微微躬身,輕柔地低聲說話。多瑪遠遠看着,又羨慕又嫉妒。

晚上明樓回家時發覺明誠不大對勁。明誠站在廚房裏做飯,聞香味應該是西班牙海鮮焗飯。明樓坐在餐桌邊,看明誠挑蝦線切鱿魚飄飄蕩蕩忙來忙去:“今天發生什麽好事了?”

明誠禾禾。

明樓微笑:“分享一下吧。”

明誠猛地一轉身,舉着鍋鏟系着圍裙,莊嚴道:“有個教授,請我去喝茶。”

明樓眨眨眼:“教授?教授怎麽了?”

明誠差點咆哮:“教授怎麽了?親愛的哥哥那是教·授!我從來沒接觸過這麽高職稱的人!”

明樓撓撓臉,心想沒看出來你對“教授”懷有如此熱烈的心思。

“而且不是一般教授!”明誠優雅地轉身,全身在油煙裏散發着花瓣:“古蘭,您提到過的,漢學家古蘭!”

明樓一愣:“古蘭請你喝茶?你怎麽那麽大本事?”

明誠拔高音調禾禾笑:“古蘭教授的孫女是我同學。”

小少年的活力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簡直開始燃燒。明樓愉悅:“多好。什麽時候去?”

“後天。”

“到時候穿什麽?”

明誠輕快:“那套‘禮服’。”

明誠把明樓的舊校服稱作禮服。

明樓用鼻息輕笑:“那樣不禮貌。你應該有一些正式場合穿的衣服。明天我休息,陪你去買……對你放春假了吧?”

明誠點頭:“是滴。”

明樓嘆氣:“我也想放春假。”

明誠專心做飯,将海鮮焗飯裝盤,擺得漂漂亮亮。

新鮮的米粒飽滿圓潤,被蝦,鱿魚,贻貝的海鮮汁燴成熱烈的金黃色。香氣刺激明樓的嗅覺,他空虛的胃迫切地告訴他需要這樣美味溫柔的食物。窗外是浩瀚的夜空,窗內燈下是一間小小的廚房,仿佛一個永恒寧靜的巢。

明誠幫明樓剝蝦:“我量了量,這兩天又長了。買太正式的衣服,一段時間褲子又得放,放下來就是折痕,舊衣服就罷了,新衣服被這麽作踐怪可惜的。”

“該買就買。說定了。”

明誠哼哼小調,明樓聽了半天:“什麽我生我死的?”

明誠把蝦仁放進明樓盤子裏,起身洗手:“不懂了吧,裏昂派詩人路易斯·拉貝。”

明樓滿腦子數據,他還真不知道。

“吃完飯早點睡,明天大賣場打折,你正好跟我一起去搬東西。”

明樓默默清點自己還剩多少紳士架子。當初最窮的時候都沒怎麽丢,目前被明誠扔得差不多。

明誠很務實,總是害怕如果盤算不周明天大家就會餓死。饑餓給明誠造成的傷害難以磨滅,他很多下意識的行為都讓明樓心裏微微發疼。恐慌如果無法治愈,那就用安全感抵禦。

明樓伸手捏捏明誠後脖頸子。明誠正在郁悶地洗碗,他不愛洗碗,被明樓吓一跳,縮脖子:“大哥你幹嘛?”

明樓笑笑,沒說話。

買衣服……很枯燥。明樓一開始的意思,是訂做一件晨禮服。明誠激烈反對:大哥你是認為我不長個了嗎?

大戰之後女裝發展得風起雲湧波詭雲谲,隔一天就看不懂女士們穿的是什麽。男裝呆呆傻傻沒有變通,哦,應該有,寬松一些。大戰前男裝可着身來,馬甲穿得像戴枷,整個人硬邦邦直板板。大戰之後服飾簡化,日趨寬松,終于給男士們一些發胖的空間。

明誠不算男士,頂多算個男孩。沒長開,穿成人衣服肩寬不夠。穿少年的型號個子又太高。漂亮青年領着漂亮少年一件一件試衣服,男裝店外的沙發多了幾個女客。

店員笑容殷勤竭力推銷。這倆人的關系令人覺得困惑。有些像兄弟,但看倆人交談的樣子,竟然是矮一點的少年管錢。青年是看什麽都好,少年是看什麽都不好。朋友?朋友沒這麽親密。難道是那種關系?店員算得上閱人無數,難道真是那種關系?紫羅蘭俱樂部的那種?看上去更不像。他們算中國人裏比較少有體面的,店員很清晰地分辨他們:是穿着西裝的中國人,不是肮髒中餐館後面洗碗的中國人。

明誠曾經打算一直撿明樓的衣服算了。但是這次出洋明樓只帶了合身的衣服。再說……即便長短合适,肩寬也不行,明誠穿上明樓的外套,兩肩下塌,胸前空虛。

這簡直刺痛明誠!他洗澡的時候看鏡子,自己兩溜小排骨。根本談不上成熟男人的體魄——像大哥那樣。

明樓瘦得結實,明誠瘦……就是瘦。淳姐涮明誠,一身骨柴棒子,鄉下根本賣不出去。這年月,都只認肥肉。

明誠越試衣服越上火,每件都在嘲笑他在鄉下賣不出去。店員跟明樓犯愁:“已經是最小號了,再瘦就是童裝……”

明誠一聽,将要炸毛,明樓眼疾手快塞給他一套:“我看這個不錯,最後試一次?”

薄薄的春裝,棕色格子。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活絡設計,現下時興的帶一點美國電影的時尚感,又沒有一點不莊重,正式場合也能穿。

明誠陰着臉比量肩部,店員終于機靈:“這一款墊肩本身就是可拆換的,換一副墊肩看一看?”

明誠默默看着店員換了墊肩,再套上,他終于有了夢寐以求的肩寬。

可靠強大抗得了天的肩膀。

明誠瞄一眼明樓,心裏得意。

他從小就靠在這樣的肩上睡覺。

一會兒之後,明樓還得用他英挺的肩膀和明誠一起扛打折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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