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誠坐在客廳裏,面前擱着一杯紅茶。

他整理了一下領帶。又整理了一下領帶。再整理了一下領帶。他還想整理領帶,剛舉起手,貝赫琳穿着米黃色的連衣裙走下樓。明誠站起來,握住她的小手:“小姐,您今天真美。”

貝赫琳向他問好,然後坐下,兩個人……靜默。

啊啊啊聊什麽?明誠把打折土豆雞蛋番茄掃出腦袋,扒拉平時“浪漫”一檔裏的存貨,扒拉來扒拉去竟然全是大哥,穿着睡衣起床刷牙洗臉刮胡子,拿着報紙看半天,坐在廚房裏出神犯傻。

呸呸呸。

貝赫琳确實漂亮,不服不行。她是中國人想象中最經典的白人少女,皮膚白得發粉,眼睛是兩潭碧泉,幽深美好。這種時刻大哥要怎麽做?咦好像沒見過大哥跟女士有什麽暧昧氣氛,這點很好。明誠暗暗發呆,眼睛方向沒調準,直勾勾對着貝赫琳。貝赫琳的臉越來越粉,垂着的睫毛輕輕顫動。

明誠坐在陽光下,微微一笑:“原諒我嗎?”

“原諒您什麽?”

“這樣粗魯無禮直視您。”

貝赫琳攥緊裙子,頸上的緞帶蝴蝶結被緊張的脈搏帶動,振翅欲飛。

“美好的人,總是令人心生仰慕,糊裏糊塗就丢了禮節,就想這麽一直看下去。原諒我嗎?”

貝赫琳抿着嘴:“不原諒。”她忍着笑,“我讨厭你。”

明誠大驚失色:“為什麽?”

“您總是目中無人……”小姑娘花瓣兒一樣的嘴唇蠕動一下,“您的心裏誰都沒有。”

“那是因為……”明誠飛快地想詞兒,“缺少一個您呀。”

古蘭站在客廳後面,看少男少女生澀地調情。女傭上咖啡,路過他:“您看戲呢。”老爺子叼着煙鬥:“多美好的時光,我有點嫉妒了。”他看了一會兒,樂呵呵地轉身回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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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一早上班,工廠辦公室裏一陣沸騰,幾個女同事看明樓來了,連忙招手:“樓,大新聞,威廉·海恩斯承認自己同性戀了!”

報紙上頭版頭條是一幀照片。典型的美式白種人長相,很英俊。

“這是……美國的影星?”

“對呀對呀,好可惜這麽帥!”法國的女士們湊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不過反正我們也沒啥機會。”

明樓坐下,幾位女士互相看了一眼,上去圍着他:“樓,你是共産主義者嗎?”

明樓吓一跳:“為什麽這麽問?”

馨香的味道環繞着明樓,姑娘們大膽地看着他:“你這樣……禁欲,對所有女人都那麽客氣疏離,如果不是共産主義者,那就是……拜托,你是共産主義者吧,好不好?”

明樓哭笑不得:“姑娘們你們真的很有魅力,只是我已經,哦我已經有未婚妻了,正經的中國人一般有了婚約就,就不能再做一些不符合禮儀的事情……”

姑娘們舒一口氣,有未婚妻,這是個好消息。反正結婚能離,信仰能改,性向……不好辦了就。

明樓一臉尴尬,清清嗓子,打開公事包。大飯盒被明誠精心用棉帕子包裹,盡量保溫。明樓用長長的手指敲敲飯盒,心想今天的飯盒裏不知道有什麽,希望早上做飯的時候明誠因為能去古蘭家喝茶心情好一點。

明誠汗流浃背。

他回憶大哥那個嘴臉……不是,風度,盡量模仿。喝了一上午茶,水位漫到胸口,反正把貝赫琳哄開心了。

明誠十分歉意地表示想去洗手間,女傭為他指路,他趄趄身子向後走去。

古蘭家很大,非常寬敞的別墅建築。明誠很驚奇地發現根本沒有中式元素,當然也沒多少歐洲古典風格,裝修得簡潔明快,采光非常好。這一點讓明誠很滿意,他以為得碰上一位用痰盂裝餐具的“漢學家”。

路過一間非常大的房間,對開門半掩着,裏面有說話聲。有個底氣很足的老先生在打電話,似乎在跟人抱怨:找不到合适的助教。現在中國人怎麽回事,對自己國家的文化歷史一問三不知。

這是古蘭。

明誠不動聲色,輕輕走回客廳。

哄好貝赫琳,明誠終于見到了古蘭本人。

老爺子中等身材,精神矍铄,拿個大煙鬥,昂首闊步走進客廳:“抱歉,明先生。我邀請您來喝茶,卻一直不出現。”他對着貝赫琳眨眨眼,“美麗的小姑娘的小心願,我們都該滿足,對不對?”

貝赫琳默默地紅了臉。

明誠終于明白怎麽回事。他心裏暗暗一嘆,對着貝赫琳笑笑:“好姑娘,您這樣垂青,讓我受寵若驚。”

貝赫琳輕輕行禮,離開客廳。

古蘭教授的笑容裏有上年紀的智者特有的狡黠寬容。他吸了口煙鬥,對明誠笑,用中文道:“明先生。”

明誠誠惶誠恐:“您別這樣稱呼我,直接叫我明誠吧。”

“好,明誠。”古蘭教授的中文平穩流利,他似乎很滿意明誠,“你不喜歡我的孫女。”

明誠差點給老頭子跪下:“不不不,您孫女我高攀不上,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

古蘭教授一揮手:“愛情這惱人的玩意兒,想它它不來,不想它它偏會砸你頭上。怎麽說來着?‘有緣千裏一線牽’,都在小指上呢。”古蘭教授比劃一下自己的小指。

明誠臉上熱氣蒸騰。

“聽口音,你不是北方人。”

“是的,我是上海人。”

古蘭教授說話一股老北京味兒,明誠也聽不出地道不地道,該叫大哥來聽聽。老先生研究一輩子北方官話的語法,是法國乃至歐洲的漢學泰鬥。

“我正好也沒怎麽用中文聊聊天了——前段時間我倒是有個中國留學生做助手,他中文只會講方言,大概是南方哪裏,我分不出來。我們都很沮喪。”

明誠有點拿不準老爺子要說什麽。古蘭教授收了笑意,拿下煙鬥,深深看明誠:“最近十幾年一直有中國留學生湧入法國。你們來做什麽?”

明誠一愣。威嚴的,高高在上的教授冷冷地看着他,問他,你來法國做什麽?

明誠知道歧視。他揍的人很多人沖他咆哮“滾回中國”。外來的異鄉客,總是缺少點人權。

明誠打算站起來,走出去,而且姿态要驕傲。

明誠你自找的。

他想。

古蘭教授先站起來。他面無表情:“你跟我來。”

明誠鬼使神差跟上去了。他怒罵自己,應該有氣勢退場,給這個糟老頭子迎頭痛擊,見他的鬼去。可是明家訓練他的禮貌成了習慣,他必須不動聲色地看着事态發展。有的時候,他真恨這種習慣。

古蘭教授一路領他走進那個對開門,整面牆的,博大的窗子明亮如心。整整齊齊立着一排排頂天立地書櫃,古蘭教授站在一個最大的櫃子前面對明誠道:“你來。”

明誠走上去,被整齊如砌的書籍震撼了。

馬若瑟,《中國語劄記》,《趙氏孤兒》。宋君榮,《元史及成吉思汗本紀》,《大唐史綱》。錢德明,《乾隆帝禦制盛京賦之法解》《中國兵法考》《中國音樂古今記》。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直到1924年補遺完畢的亨利·考狄《中國書目》,幾百上千的書本構建成歷史最厚重的碑。

“你看,這是當年我們去中國的目的。”

明誠不可遏制地紅了眼眶。

“法國的耶稣會教士們傳教很失敗,完全比不上別的國家。可是他們對中國的歷史,科技,人文,各項研究也是別國比不了的。”古蘭教授和明誠一起仰頭看着這些豐碑一樣的著作,“可以想象他們剛到中國的情景。沒有經驗可以借鑒,聽不懂中文也不會寫,想學都不知道怎麽學。有個教士發明了辦法,抄字典,每天抄八個小時,抄五個月。”

古蘭教授伸手撫摸這些書:“大家剛到中國,就被中國久遠的歷史吓傻了,這可比《聖經》記載的長多了,怎麽辦。還有世界上為什麽還有象形方塊字?難道中國是埃及的殖民地,中文源自埃及語?《聖經》上說上帝教授亞當的語言有殘存部分,巴別塔事件上帝使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但這事兒之前說不定中國人就和其他民族分開了。既然建塔的時候中國人不在現場,所以上帝允許中國人保留了……象形文字。”

明誠沒有笑。

“都很蠢,是不是?”古蘭教授自己笑起來,“那時候法國人研究中國真的玩命,筚路藍縷千辛萬苦。伏爾泰根據《趙氏孤兒》寫《中國孤兒》來諷刺法國社會。啓蒙思想之時法國戰亂四分五裂,所有學者都需要思想上的支持,我們發現了中國的各種哲學。大家都對着中國這個大帝國感到羞愧,世界上有如此完善的文化政治體制的帝國,我們自己還野蠻人一樣打來打去。很多學者堅信中國沒有乞丐,帝國的政府‘是一株玫瑰花’,相比之下法國自己就是爛泥。”

明誠嘆息:“現在中國也一樣,中國覺得自己是泥潭,法國是天堂。”

古蘭教授輕聲問:“所以,你來法國做什麽?”

明誠沒回答。

古蘭教授拍他的肩:“十八世紀時法國過分重商,只看到貨幣積累忽略了糧食。農村的經濟瀕于崩潰農業大減退,中國的重農思想給了我們很大的啓發。科舉,這是一條相對公平的奮鬥道路。當時我們處于最混亂的彷徨,研究中國讓我們找到很大的助力。現在我看到那些中國留學生,就想到他們。”古蘭教授指着書櫥,“這些不朽的人,和他們不朽的功勳。”

明誠對古蘭教授鞠躬:“當頭棒喝,感激不盡。”

明誠回家來,表情凝重。明樓打量他,神情裏一點也沒有早上出門的興高采烈。

“你……不開心?”

“不,我太開心了。”明誠搖頭,突然擁抱明樓。明樓摟着他,拍拍他的背。小少年處在最脆弱的時期,得呵護,何況這個小少年天天想得多。

明誠感覺好了一點,高興了:“我給你找了個機會,去當大學助教,有興趣嗎?”

明樓愣愣地冒出兩聲笑:“本事越來越大了,還給我找工作?”

明誠得意:“那是,裏昂大學院古蘭教授的助教,但他老人家要面試,我預約了時間。我跟他講我大哥精通京城文化和古典音樂,不要給我丢臉。”

“你還說我胡琴手音不行……”

明誠又摟住明樓,嚴肅勉勵:“大哥,你不該在工廠裏蹉跎歲月,你本來就該在大學裏面。”

明樓低聲笑:“謝謝,我一定不辜負小明誠的期望。”

……其實我想同他講以後飯盒裏能不能不放香菜。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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