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明樓收到指令:同意去裏昂大學院,觀察裏昂學界共産主義發展。

“需要我開始發展工作嗎?”

“不必,在新的指令下達前,你必須保持靜默。”

“只是觀察?”

“是的,只是觀察。記住,一切指令的大前提只有一個:你,‘絕不可暴露’。”

“是。”

對方伸出手,猶豫地在明樓肩上拍拍:“這五個字是伍豪同志親自下達。”

明樓一愣,立刻道:“堅決執行。”

法國四月的春日是手風琴的旋律,軟風跟着陽光輕快地踏着音符跳躍。高個子青年穿着得體,走在大學校園漂亮的庭院裏。他一路打聽,走到秘書處,向秘書詢問古蘭教授是否有告訴她們今天有約。

“啊,今天有個明先生。”戴着眼鏡,瘦而嚴厲的上年紀的女士簡直是每個大學秘書處的标配。她把眼鏡拉倒鼻尖上,仰着臉看行程記錄本,然後低下頭從眼鏡上方看青年。英俊的青年讓她心情不錯:“您是明先生?”

明樓微笑:“是的。”

明樓敲門,門裏面字正腔圓地:“請進。”

他忍着笑,明誠聽不出來,總以為黃河以北全是京腔。其實這位先生是标準的“津腔”。明樓的天津同學的口頭禪,“介倒黴孩子。”

介倒黴先生似乎以前是個外交人員。天津開埠,成為天子腳下的“小外國”,竟然比北京還要自由繁華一點,混津門地界兒的外國人更多。

明樓打開門,老先生戴着眼鏡在寫東西,也沒擡頭看他:“東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明樓接道:“ 東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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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蘭終于願意擡頭看明樓一眼,神情微微驚奇,大概意外對方的身高超出他的估計:“請坐。”

明樓解開西裝扣子,坐在古蘭教授對面。

老頭子不笑的時候很嚴厲,還有點兇兇的。明誠跟他形容過,所以他有心理準備。

古蘭教授興趣缺缺。中國助手一直在讓他失望。年輕人們張嘴拿破侖閉嘴伏爾泰,不說《易經》,問《論語》都一問三不知。既然如此,何必非用中國人。

明樓神情溫和,一直微笑。

古蘭教授用鋼筆頂一頂眼鏡:“十哲你最欣賞誰?”

明樓笑答:“宰予。”

古蘭教授終于正眼看他:“為什麽?”

“他是個比較有……叛逆精神的人。有的時候,叛逆精神代表着開拓進取。”

宰予說父母死了守孝三年根本沒用,耽誤活人生産生活。孔夫子憤怒:只守孝一年,你安心麽?宰予說我安心。宰予白天打瞌睡,孔夫子罵他朽木不可雕。孔夫子說為了求仁可殺身成仁。宰予說行啊井裏有仁您跳嗎?孔夫子當然不能跳井。

其實宰予夠給孔夫子留面子,畢竟當年老夫子母親去世兒子孔鯉來得也挺快,根本沒過三年。

古蘭教授高興了些:“我比較喜歡他的一句話,‘成事不說,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明樓點頭:“我比較喜歡他是因為,孔夫子在跟他對話的時候,才更像‘老師’,老師對付頑皮學生,而不是神格化的‘至聖先師’。”

古蘭先生終于笑了,笑得很和藹:“你……很有趣。”他用鋼筆點一點筆記本。“哦還有……聽說你對古典音樂和京城文化都有些了解?”

明樓點頭:“有一些。”

古蘭先生在研究中國古典音樂史,中國的減字譜工尺譜令他頭疼,跟天書一樣。他站起來:“請跟我來。”

明樓起身跟着他,進入裏面較小的套間,裏面擺了很多中國樂器。其中一架筝琴,真正的古董。古蘭先生一籌莫展:“你對它有認識麽?”

明樓低頭看:“筝。”

古蘭先生等下文。

“以前是兵器來着。”

古蘭先生瞪大眼:“什麽?那要怎麽用?”

“豎起來,砸人。”

“……”

“別介意,我沒在說笑。”

明誠在家大掃除,趁着陽光好……也不能幹什麽。不能把衣服被子曬到外面,鄰居看了要敲門的。他把所有髒衣服收集起來堆在大浴缸裏,然後換床單歸置東西撣灰掃地,幹勁十足地整理他和明樓的家。一邊忙一邊心裏嘟囔,大哥千萬加油別丢臉。

明樓說話很有意思。一個人說話有意思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幽默的智慧需要十幾倍幾十倍的知識積累。古蘭老教授很喜歡聽他不緊不慢地說話,拉着悠揚的又傲慢又友好的,在皇城根上讨生活特有的長調兒。

明樓聊關于北京的一些風土人情。古蘭一直很遺憾在北京呆的時間不夠長,終于抓到半個北京人讓他很稀罕。

“東岳廟的匾——善惡有報。太和殿的匾——無依無靠。”明樓笑道:“研究這些歇後語,其實能反應出一個地方的歷史文化。東岳就是泰山,中國一些神話傳說裏泰山掌管生死。太和殿的匾用來放皇帝的遺召,規定誰是下一任繼任者。這話大概是說,皇帝一死,這匾就被摘下,對着惶惶的臣子們。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一樣無依無靠。”

聊北京,就聊到京劇。聊到京劇,一路說至昆曲,昆曲是宋末明初的“南戲”四大腔“海鹽”“餘姚”“弋陽”“昆山”之一。有南戲就有北曲,元雜劇北曲四大套。最有名的北曲曲師是個南方人,叫頓仁,在他的影響下發展出“南曲北調”和“北曲南調”。

明樓說書一樣逗着古蘭教授往下聽。他的口才确實強悍。語調平緩,用詞直白,愣把人撩得心潮澎湃,一猛子紮進歷史的湍流裏,淹死拉倒。

古蘭教授拍板:“您打算什麽時候來上班?”

明樓有些不好意思:“這一次我破釜沉舟,直接就把工廠的職位辭了,就想來您這兒,任何時候,明天都可以。”

古蘭教授很高興:“我最近在做一項把減字譜工尺譜翻譯成五線譜的工作。您有把握嗎?”

明樓誠惶誠恐:“減字工尺和五線譜都沒有問題,但需要用到您的筝。我以前讀過《太和正音譜》,如果能幫到您是我的榮幸。”

古蘭教授一聽,有點悵然:“朱權先生。他是位尊貴的國王,也是位優秀的學者。”

歐洲人對“國王”“皇室”有點天然的敬畏,古蘭先生看來也一樣。

正聊着,古蘭教授辦公室外面有人大笑,來人沒敲門,一把推開:“嗨莫裏斯。”

明樓起身,看見進來個瘦小的小老頭。個子不高,精力充沛,紅色的臉膛像只火苗跳躍的小火爐。

“年輕人,您是第九個來應聘的了。莫裏斯,你打算用他到什麽時候?”

“萊格裏斯,你應該敲敲門。”

小老頭坐到一邊的沙發上:“下次一定敲。哦年輕人,你是哪裏畢業的?”

明樓微微趄身:“我是索邦大學畢業的。”

“誰是你老師?”

“蕭瓦先生。”

小老頭樂:“這個老不死的!”

“老不死的”四個字是中文。

古蘭教授清嗓子:“萊格裏斯,我向你介紹……”

小老頭打量明樓:“你是學經濟的,很好,學經濟有什麽感想?”

明樓苦笑:“很多人認為學經濟金融的就有錢。”

小老頭打雷一樣大笑。

明樓震驚于他的肺活量,小老頭閉上嘴,正色:“你不錯,我正好也是經濟系的教授。你随時可以來聽聽課,我想知道蕭瓦的學生如何。”

古蘭教授插不上話:“你們……”

小老頭踮起腳一捶明樓肩膀,一陣風刮出去。

“……啊。”明樓說。

古蘭教授和明樓又聊了聊。明樓來自上海,古蘭教授笑:“東方明珠。東方……什麽時候明呢。”

“我們都期盼……東方之既白。”

明樓回家,明誠正撅着屁股洗衣服,嗨呦嗨呦興高采烈的。明誠聽見聲音,直起身,用手腕子一抹鼻子:“怎麽樣?”

明樓笑着看他:“明天去上班。”

明誠跳起來抱住明樓:“大哥你真棒!”

明樓挽袖子:“我幫你洗吧。”

明誠往外推他:“你去準備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第一天上班不要出岔子。”

“什麽第一天上班……我在工廠裏……”

“那不算。”明誠眼睛亮亮:“太好了,下一步就能當教授了!”

明樓咳嗽:“你給我的壓力有點大啊親愛的弟弟。”

明誠繼續撅着屁股洗衣服:“那就轉化成動力!”

明誠洗完衣服,明樓到底還是幫上忙,他幫着晾。不能晾出去,只能晾在屋裏靠窗的地方,下面擺着臉盆接滴下的水。風一拂,清香涼爽的氣味充盈屋子。

家的味道。明樓一邊晾一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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