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明樓“第一天上班”,出門之前被明誠仔細打扮,還打了領帶,揣上精心準備的飯盒。明樓想了想,終于沒提香菜的事。明誠這輩子最恨有人說不吃什麽什麽東西,自己也不必專門去讨嫌。

明樓第一天的工作,上午用館閣體抄工尺譜,下午坐在小套間裏梆梆梆一邊撥弄琴弦一邊對着謄抄好的工尺譜琢磨五線譜。除了胡琴,他對筝是理論大于實際。當年林先生袖着手看他彈琴,光笑,非常和藹。

“你知道筝原來是砸人用的吧。”林先生說。

然後明樓就不再彈。

明樓梆梆一下午,古蘭也能沉住氣,不愧是大師。

反正……是工作。明樓安慰自己,好歹是教授的助教呢,明誠跟人吹他也有材料,薪水比自己坐工廠裏算賬高不少。

梆梆梆,梆梆梆。

正梆梆着,外面古蘭教授一嗓子吓他一跳:“堃!!!你!來!啦!”

明樓同情古蘭老爺子,這口老血憋多久了。

外面的人回答很腼腆:“很久不見您。”

河北口音。不到三十。法語發音不地道。明樓禮貌地停止梆梆,等待外面交談。

“你的論文準備如何了?”

“您上次給的意見幫了我大忙。現在我又遇到問題,所以想請您看看。……不過您這兒有人?”

明樓起身,走出小套間,對着外面的人微笑:“抱歉抱歉,我正在翻譯工尺譜,是有點嘈雜。”

古蘭教授桌子對面站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戴着眼鏡,神态拘謹,打扮有些寒素,看到明樓有點愣。古蘭教授給他們做介紹,這位男士叫楊堃,河北人。曾經做過一段時間古蘭教授的助手,古蘭教授鼓勵他全力完成博士論文,并且介紹他去巴黎大學,大約年底動身。

明樓和楊堃握手:“您好,我叫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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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堃看明樓,突然對他冒出一些好感:“您好您好。”

古蘭教授很高興:“樓是巴黎大學來的,你們可以聊一聊。”

明樓微笑。

古蘭教授接了個電話,出門。楊堃需要等古蘭教授回來,只能幹巴巴守着一杯咖啡坐着。明樓實在不能扔下他繼續回去梆梆筝,只好陪坐。兩個人從法國天氣聊到法國大學,又聊回國內大學。兩人都沒在國內上過大學,只好聊各自家鄉。楊堃是河北人,明樓是上海人,沒什麽共同話題。國內出省如出國,誰也不了解誰。兩個人聊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用的是法語,同時住嘴,大眼瞪小眼,然後一同暴發大笑。

這一下親厚熟絡很多。兩個年輕男人湊一起,最暖場的話題肯定是女人,或者說,情人。楊堃有女友,叫張若名。他給明樓看照片,黑白照片裏一名目光炯炯的短發女子,大鼻子大眼特別精神。去年來裏昂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楊堃問明樓的婚配情況。中國人親近之後問對方的婚戀生活自然而然。明樓清清嗓子,不自在:“喜歡的人……有,吧?”

楊堃有些疑惑:“樓兄是什麽意思?”

明樓有點不想進行這個話題:“我們……不合适。”

楊堃馬上自己編出一則戀愛故事,看明樓的眼神愈發同情。他是個純良正直的知識分子,符合大衆對知識分子的一切想象。純良正直的知識分子搞政治,基本都是悲劇。楊堃經不住明樓套話,遮遮掩掩也說了些。他先後加入過共青團和國民黨,又先後退出。他曾經是國民黨駐法總支部裏昂支部宣傳委員,七一五政變之後退出國民黨,接着覺得要專心搞學問,所以退出共青團。

都是些陳年舊事,倒也不怕提。明樓使出看家本事套他,套得他一吐胸中塊壘。

“可惜我去巴黎,你要留在裏昂。德潤秉鈞漢興都在巴黎,否則真想介紹你們認識。雖然他們還是深陷泥潭不能拔足,但學術領域無可挑剔。”

陳繼烈,字德潤,政經系。

範會國,字秉鈞,理化系及數理系。

丘正歐,字漢興,社會學系。

明樓飛快地回想自己看過的名單,他過目不忘的本事真是很方便:“有空我可以去巴黎拜訪你們。我本人對政治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只是覺得羨慕你們,在歷史洪流中弄潮。”

楊堃苦笑:“相信我,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女朋友也退了共青團,政治,統統不講理。”

明樓笑:“哪天請你們去我家吃點心。你們喜歡中式點心,還是西式點心?我家有極擅廚藝的人。”

日子過得四平八穩。春假過去,大學校園裏熱鬧起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古蘭召了個帥助教。

新修剪過的草坪被太陽曬出類似茶香的味道,明樓夾着文件穿行在春風中。女生們的眼神有點燙,明樓心想真該讓你們欣賞欣賞我的琴技。

春假之後勞動節又放假。明誠翻日歷,發現勞動節禮拜二,可惜搭不了橋,挨着周末還能放個小長假。

五月一日早上,明樓一早起來,看到明誠在擀面條。

“早啊生日快樂。”明誠笑得眼彎彎,“要過農歷的話三月廿七也不知道是哪天,幹脆過陽歷。手擀面喲。”

天已經開始泛熱,清晨熱氣邊緣珍貴的清風吹進廚房,煮面的濕氣撲明樓臉上。他坐餐桌旁邊,撐着下巴看明誠一拱一拱擀面皮。

“稍等啊,馬上好。”

明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孤兒院說的日子是撿到他那天,明誠絕對不稀罕。身份資料上的日子是登記時亂填的,毫無幹系,陌生日子,誰都記不住。明鏡曾經想給明誠過生日,被他拒絕了。既然不知道是哪天,就哪天都不要。

我們一起過生日?

明樓說不出口。

他用手指敲敲桌面:“我請你去聽音樂會。”

明誠一笑:“好啊。”

明鏡喜歡聽音樂會,經常帶明臺去。明誠課業緊,抽不出時間呆坐幾小時。可是……他的确挺想去的。

想去就請你去。

晚上明誠打扮一下,穿上格子西裝。明樓租了馬車,這種華麗昂貴的交通工具一般只用于求偶期的無理智男女,因此車夫看到兩個男人上車,愣了一下。不過反正高個子給了足夠的車資小費,他決定不管閑事。

明誠坐着歐式馬車,非常興奮。明樓技術性地略過馬車費不提,明誠大約打算有個浪漫夜晚,也沒問。馬車沿着羅讷河走,夜空下漆黑的河流倒映着沿街燈火,輝煌倍增。柔軟的春風吹過來,植物的芬芳令人沉醉。明誠圓眼睛很亮,神情微醺:“大哥,謝謝。”

明樓看着他笑。

音樂會本身沒什麽可說的。中規中矩,不好不壞。人們享受的是音樂會之前如約而至的等待,和音樂會散場之後夜色中陶陶然的漫步。

明誠在明樓身邊蹦蹦跳跳。他真的醉了,神經控制不住地亢奮。他終于明白春風醉人是真的,一點不假。

明樓雙手插兜,慢慢溜達,觀賞明誠自顧自興奮。明誠禾禾笑:“大哥,我發現每件樂器都有性格。”

明樓輕笑:“哦?”

“人也有性格。樂器和人一樣。”

“嗯。”

“大哥你像一件樂器。”

明樓驚奇:“什麽樂器?”

明誠禾禾幾聲:“筝。”

最近跟筝沒完了。明樓嘆氣:“怎麽想起筝來了,今天晚上是西洋樂器。”

明誠搖頭:“大哥是中式樂器。就是筝。”

明樓無奈:“好吧,為什麽?”

為什麽呢?明誠看夜色與燈火之間的明樓。他站在那裏,溫文優雅,強悍淩厲。他柔和,亦肅殺。

明誠以前看明樓的古籍,翻到明樓做注釋的一句話。

形容明樓自己再合适不過了。

筝橫為樂,立地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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