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凡學問越好的人,因着對“學無止境”的充分認識和對“未知”的敬畏,越好相處。古蘭教授是漢學裏拔尖的人,各領域拔尖的人容易紮堆,他領着明樓認了一圈裏昂學術界的大牛。這些老先生們雖然有些孩子脾性,個個都被明樓哄住。

明樓記憶力超級強,古蘭教授問他典故,他随口就來。老教授愛拿他當個活辭典,明樓腦袋裏檢索不到再翻書本。古蘭教授很為他得意,明樓卻搖搖頭。

“四書五經十來萬個字,我從四歲背到現在,記不住就是傻子了。就這十來萬個字,多少人一輩子琢磨不明白,我只是背熟,基本上不求甚解。”

古蘭教授感嘆:“我自己的老師一輩子研究《易經》,耗了一生心血還是參不透。中國的哲學太厲害,一旦入迷,就把一個人的一生都吃了。”

明樓道:“莊子與蝴蝶,莊子與魚,誰知道誰快樂不快樂。”

明樓和楊堃處得不錯。楊堃退了少共,依舊信奉馬克思主義,并且試圖和明樓共同學習。明樓不反對,也不熱切,能跟楊堃聊上,也僅限于聊聊。明樓一貫表現得對政治對革命不報熱情,楊堃只好不勉強。他和女友都不善烹饪,改善生活全部仰仗明樓。明樓家紅燒牛肉是一絕,濃油赤醬鮮香入味。他多帶一些,分給楊堃兩口子,有時候古蘭教授都要分一些。幾個人圍在一起吃午餐,氣氛其樂融融。再沒有比食物更能增進情感的了,而且增進度跟食物的熱量和香味成正比。

最近明樓的午飯越來越簡單,今天幹脆空着手來的。楊堃幾次想問沒好意思,明樓自己解釋:“我弟弟最近準備期末考試,第二年級末分科,這兩天他在苦惱選什麽。”

明誠成績一貫不錯,選什麽科都可以。老師推薦他選理科,明誠自己想選社科。明樓照例不給意見,明誠鬧了一頓小脾氣,今天中午明樓沒午餐可帶。

楊堃謹慎措辭:“你可以給一點意見的。”

明樓苦笑:“我不知道給什麽意見。我真怕自己耽誤他。”

楊堃拍拍明樓的肩:“下午來我家,我在巴黎的朋友來看我,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若名不在家,下午是我們男人的時間。”

“一共幾個人?”

“你不用帶東西,只是聊天吹牛,你太正式,反而讓我們不自在。哦對了有可能還有個人,只是我不确定他到不到,就先不說了。”

明樓幫助古蘭教授處理完一切事務,下班去楊堃家。在門外隔着門板就聽見一陣大笑,四五個男人湊一起也是熱鬧。楊堃來開門,看到明樓轉臉沖門廳裏面笑:“來了,我給你們介紹個人。”

楊堃家面積不大,是幢別墅分割出來出租屋。正好在一樓,臨着花園有一個延伸出去的門廊,很是“開軒面場圃”。咖啡桌旁坐了四個人,三個中國人一個歐洲人。大家站起來互相介紹,三個人不出所料是前段時間楊堃提到的丘正歐,範會國,陳繼烈。丘正歐性情活潑,很健談;範會國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有點書呆子氣;陳繼烈四平八穩,最精明。歐洲人也是個年輕男子,三十上下,神采奕奕,看人的眼神有點犀利。他跟明樓握手:“您好,我叫歐內斯特·拉布魯斯。”

明樓跟他握手:“您好,我叫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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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內斯特抿着嘴微笑:“蕭瓦先生提過你,說你是他教過的最出色的學生。可惜沒有深造。”

明樓一攤手:“沒辦法,讨生活。”

歐內斯特也畢業于索邦大學,高明樓幾屆,專注經濟,社會和文化三者結合的研究,留校任教,現在在修改自己的博士論文打算出版。

他們之間很有好感。人與人之間的“好感”非常玄妙,一旦它來了,友誼很快就能建立。

“我……曾經是共産黨。”歐內斯特笑道,“我算是親身經歷了一九二零年法國共産黨的建立,不過一九二五年我退了。理由同堃一樣,政治對于我的學術研究毫無意義。”

明樓點頭:“我能理解,我本人也是遠離政治的。”

歐內斯特眨眨眼:“不過馬克思主義依舊是我的信念。”

明樓好奇:“您現在做什麽課題?”

歐內斯特道:“我主要研究經濟局勢與大革命起因。”他無奈,“我認為經濟能解釋一切,當然被歷史系那幫人罵死了。”

明樓突然笑了。歐內斯特看他,他搖搖手:“別介意,我不是笑您。說起大革命,我弟弟也天天琢磨大革命,收集跟大革命相關的一切。他似乎确信,中國只要來一場跟法國一樣的大革命,一切弊病不藥而愈。”

歐內斯特感興趣:“您弟弟多大?”

“十五了。他的老師勸他,想當思想家還早了點。”明樓興致勃勃,“跟這麽大的男孩子相處必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您知道的。今天他又鬧脾氣,因為我拒絕給他的分科提建議。我是認為他報文科理科社科都可以,畢竟他所有功課都是‘優秀’。”

楊堃端着咖啡壺給諸位續上:“別吵了,喝點咖啡。”

明樓和歐內斯特才注意到那邊三個人吵起來。

這幾年國內争論得非常厲害的“以工立國”還是“以農立國”。一九二三年北洋教育總長章士钊主張“以農立國”,“意志”為本,“物質”為用。國民幸福,只在“意志”不在“物質”,國家發展農業,國民意志堅定,足以立國。龔張斧亦說,“立國之道不在物質文明,而在風俗之淳厚。”

因為歐內斯特在,出于禮貌,大家一概講法文。歐內斯特聽得一愣一愣,他原本是來找楊堃探讨馬克思主義,這一下聽到中國“有識之士”們的高論連連稱奇:“樓,這是你們國家的……儒學嗎?中國的經濟和世界其他國家難道不一樣?”

明樓面皮發緊,硬着臉道:“不,不全是。”

範會國拍桌子:“當然以工立國!根據報酬漸減法和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農業是人口越多生産資源越少,生産資源越少生活水平越低,工業剛好反過來。土地有限而人口無限增長,大量農民轉為工人,工業帶動農業發展。”

丘正歐冷笑:“以工立國,你拿什麽發展工業?國內打來打去,專注農業尚有饑荒。章士钊是個二百五,但以工立國,你先告訴我怎麽‘立工’行嗎?

範會國轉頭怒視明樓:“樓兄你看呢!”

明樓咳嗽一聲:“我還是覺得,楊铨的理論不錯,‘徒農則以原料供人,而其一己之衣食住以及農具與消耗品皆将仰人之鼻息’。”

範會國看丘正歐。丘正歐嚷嚷:“我說不發展工業了麽?我說中國目前不合适發展工業,簡直就是建空中樓閣!上哪兒發展?拿啥發展?你說得輕巧‘大量農民轉為工人’,這些農民多少是會寫自己名字的?這些人能生産什麽?好,退一萬步說,你施一個法術,所有農民‘吧唧’能寫會算可以做基本工人的工作,國內生産出來的東西怎麽消耗?單說日用品,國內市場十多年前就被日本廉價的劣質貨沖擊得半死,一九一九年上海商界倒是鬧抵制日貨,結果如何?領頭的被抓的抓被殺的殺,國府一點辦法都沒有。以工立國,不如說先以兵立國,再考慮以國立什麽更實際!”

陳繼烈終于出聲:“漢興!”

丘正歐言辭犀利,雄辯得上瘾,還要再說,陳繼烈喝斷喝:“漢興!”吓他一跳。

明樓神色平靜,微微趄身:“明銳東正是先父。”

丘正歐尴尬:“我……并沒有對令尊不敬的意思。”

明樓微笑:“家父生前說過,‘以工立國’‘以農立國’都是不對的,國不立,民不聊生,無從談工業農業。他的觀點,和漢興兄倒是一樣。”

丘正歐低頭喝咖啡。

範會國覺得對不起明樓,該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那股子辯論的意氣下去他的嘴就不管用,只好直搓手。陳繼烈風平浪靜望花園,歐內斯特歪着臉把所有人看一遍。

楊堃打圓場,換了個話題,把話題引向馬克思主義。在場的除了楊堃退了少共,明樓無黨派人士,歐內斯特前共産黨,剩下三個都是國民黨。不過聊馬克思都挺興致勃勃,嬉笑怒罵聊到深夜。期間張若名都已經回家就寝。

明樓一看夜色有點惶恐:“這麽晚了?”

歐內斯特很盡興:“樓你需要人送?”

明樓撓頭:“回去太晚,家裏有人生氣。”

楊堃馬上聯想張若名,回家晚了何止要生氣。複又想你家不是就一個弟弟?不過他沒多嘴。

臨別歐內斯特擁抱明樓:“樓,去巴黎一定找我,我真舍不得你。”

到家樓下,明樓擡頭往上看,希望明誠睡了。……燈亮着。明樓一握拳,步履沉重上樓。在門口踟蹰,大門打開,明誠瞪着大大的圓眼看他,抿着嘴。明樓清嗓子:“那什麽……”

明誠輕聲道:“對不起,大哥。”

明樓一愣:“啊?”

明誠很難過:“我不該發脾氣,還沒準備午餐,真的對不起。我反省一下午,實在是過分了。”

明樓進屋關上門,摸摸明誠腦袋:“你那不叫發脾氣,以後我也會适當地發表一些個人建議。我也想了一下午,以前什麽都不說,其實也不對。畢竟我比你多一點人生經驗,能讓你少走一點彎路。”

明誠嘿嘿笑:“謝謝大哥。”

明樓輕嘆:“誰叫……我是你大哥呢。”

當然啦,不準備午飯是相當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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