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鏡對于明臺的感情很複雜。盼他長大,又怕他長大。
她恨不得永遠緊緊摟着明臺,一輩子給他遮風擋雨。怎麽可能?小家夥要長大的,要飛走的。她知道。
明臺臉上的小肥肉很快消下去,圓胖胖的小手,肉滾滾的胳膊腿,全都不見。他開始竹子拔節一樣頑強地生長。
他開始……晚上起來偷吃東西。
和當年明誠一樣。
明樓帶着明誠出國一走三年,明鏡開始還擔心明誠一走她收拾不了明臺。少了個鎮壓明臺的,明臺沒幹勁調皮搗蛋。架該打還打,他自己能善後,處理得漂亮。等明鏡發現他怎麽變高了,明臺已經成為一個小少年。
三年到底長不長?明鏡恍惚。
明樓發來的電報報喜不報憂,明誠成績不錯,今年考上索邦大學。明樓做助教結交很多人,經人引薦發表不少論文,明誠上大學之後他可以考慮繼續深造。
有明誠在,明鏡不擔心明樓。她不得不開始想明臺什麽時候出國——國內實在不太平。民國十七年張作霖被炸死,十八年美國經濟突如其來跳水,全世界都大蕭條,波及國內。國內倒是實在沒啥好跳水的了,本來就在泥塘底,再糟也糟不到哪裏去。國府依舊熱鬧,忙着內讧。蔣中正和汪兆銘恩恩怨怨拆扯不清,蔣中正還得忙着讨伐閻錫山綁架胡漢民。明鏡無意間看報紙,明樓竟然摻和到國民黨改組派裏去。蔣中正正式成立南京政權,陳公博跑法租界裏天天罵蔣中正獨裁。明樓專門發電報跟着他一唱一和鼓吹“民主”,明鏡急得上火,發電報去罵他:作死呀你!
明樓沒有回複。
他和改組派打得一片火熱,和南京的關系竟然也不差。人在法國,名在中國。各方張嘴閉嘴“明先生”,哪兒都有三分面子。怎麽經營出來的!明鏡有點害怕。上一個名聲顯赫的明先生是他們的父親,盛名之下不得善終。她一宿一宿睡不着。
明樓看上去是個無黨派學者,專注“民主”無可厚非。陳公博那一套也的确诳了一群知識分子替他充當刀筆吏。這些人中是不是鑽營,是不是真的天真,就不曉得了。
明鏡瘦得一把骨頭,陷在沙發裏。明臺提着書包帶遠遠看她:“姐,你還好嗎?”
幼時的明臺早跑過來鑽進她懷裏親親麽麽一頓,逗她笑一笑。現在的明臺正在長大,離她越來越遠。明鏡心裏一酸:“你那個大哥呀……”
明臺顯然也看了報紙:“大哥……說得其實都挺對。”
明鏡眼睛發紅:“不是對錯的問題。我就巴望着他能專心做學問,他非要蹚渾水。那些人一個個吃人不吐骨頭,你大哥一介書生,非要跟一群鬼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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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撓撓頭發。他現在會開鎖,悄悄溜進大哥書房看書。翻來翻去有大哥的批注,有誠哥的批注。大哥多寫中文,工整潤麗。誠哥多寫法文,花哨流暢。他們倆在書上隔着許多年聊天,孜孜不倦在明臺眼前晃。
他們懂得多,所以同在另一個世界。
明臺努努嘴:“大哥……肯定有理由。”
明鏡掐着太陽穴。
明樓這幾年的确混得風生水起。他交游廣泛,所結交的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最了解明樓,明樓就是他們想像的人。古蘭教授簡直當他是自己弟子,楊堃拿他當交心知己,歐內斯特經常跟他聊經濟問題,認為他在經濟領域非常有天分。陳繼烈……陳繼烈和他走得最近。他早就知道陳祖燕和明樓什麽關系。往下的事順理成章,明樓如此人才,當然要為黨國效力。陳繼烈是國民黨駐法國總支部的常務委員,得了陳祖燕的特別指示,民國十七年發展明樓入黨。
陳家兄弟如今陷入窘境,深感沒有可信之人。所以,他們要一力培養自己的心腹。明樓太合适了。明家正在不可阻止地滑向深淵,需要有一棵大樹靠一靠。信仰是扯淡,利益才是永恒的。
明誠有一段時間經常看到家裏有形形色色的人。這裏不再是大哥和他幹淨舒适的小家,整個兒地成了會客廳。陌生的人,一宿一宿激烈地争論,煙熏火燎的雪茄煙氣,明誠第一次看見明樓旁征博引地打官腔。
打得非常好。
業士文憑考試之前,明誠很久沒有見到蘇珊。蘇珊身體越來越不好,老太太驕傲,從來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表現病态,硬挺着梳洗打扮。她梗着脖子咬着牙拼命拒絕自己的衰老,何時何地都要保持優雅。明誠不忍心叫她苦熬,很少再提出到白萊果廣場坐着。
考試之前,蘇珊還是出來了一趟。穿着夏裙,塗着口紅,拄着手杖,戴着陽帽。明誠用波蘭語跟她聊天,這是她遙遠陌生的鄉音,他希望她能開心。
明誠研究波蘭,無意間發現第一個将中國的科技文化成果介紹到西方的傳教士是波蘭人。蔔彌格,原名米哈烏·博伊姆。他曾經作為南明王朝的使者跑去羅馬向教廷求救,羅馬教廷現在還珍藏着明朝末代皇後致教廷的求救信。
明誠覺得奇妙。
他講給蘇珊聽,笑道:“研究歷史有個好處,兜兜轉轉總能找到久遠糾纏的緣分。咱倆的緣分那麽久之前就有了。幾百年前波蘭傳教士為了中國皇帝歷盡生死,幾百年後我坐在這裏講給你聽。”
蘇珊笑一笑。
明誠心裏發酸,并不讓老太太看出來。他很敬愛她,又同情她。蘇珊看他一眼,嘆了口氣:“多好的年紀。”
明誠微笑。
“最近我一直夢見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我們坐在一起聊了三年,最後告訴你一點我的人生經驗吧。你如果有愛的人,不要耽誤。”蘇珊攥着手杖,面容寧靜,“千萬不要耽誤。因為人的一生……一下就過完了。”
明誠愣愣地看她。
蘇珊終于挺不直腰背,佝偻起來。她低聲嘟囔,怎麽這麽快呢?太可怕了。
白萊果廣場夏天很熱,太陽曬得肆無忌憚。老太太站起來:“太熱了。我要回去了。”明誠起身,目送她離去。他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會面,也是最後一次離別。之後的很多年,明誠一直在給她寫情書。她沒有回過,不知道收到與否。
那天,她自我介紹,蘇珊·馬蒂諾。馬蒂諾是出生姓。
明誠考完試,意料之中考上索邦大學,明樓的母校。明誠很平靜,也很愉快,開始着手收拾東西。明樓看他的背影——長得非常高了。十八歲的年紀,已經是個成年男人。
“你在做什麽?”
明誠裏外忙着:“先動手收拾着,到時候不緊張。”
裏昂到底住了三年。明誠覺得用心經營一個家就仿佛一株樹的紮根生長。水質土壤終于适應,搬家就相當于連根拔起。可是對于搬去巴黎他是期待的,他愛裏昂,但巴黎是希望。
“不用收拾我的冬衣。”明樓很平靜,“我不去巴黎。”
明誠睜大眼睛:“為什麽?你不是得了歐內斯特·拉布魯斯教授和阿爾貝·阿夫塔利昂教授的邀請?”
明樓手裏拿着一封信,看了一眼,面容冷峻:“只有你自己去巴黎。今年我不打算去巴黎。”
明誠從來沒想過和明樓分開,他急道:“為什麽?那咱們怎麽住一起?”
“為什麽一定要住一起?”明樓反問他。他站在明樓床前疊衣服,明樓站在門口。明誠恐怖地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遙遠,他扔了手裏的衣服,在瞬間內決定破釜沉舟,大踏步走向明樓:“大哥……”
“站住。”明樓指着他腳下:“站住。”
明誠不聽,依舊擡腳,明樓怒道:“站住!”
明誠記憶裏明樓第一次動怒,他愣在原地。
“你自己去巴黎。你自己去看看世界。世界很大。”
“可是你怎麽辦?”明誠眨眼,“你怎麽辦?”
明樓笑了。他笑着看明誠:“現在雇一個小女仆有多便宜你知道麽?”他頓了頓,硬聲道:“你想給我做一輩子飯?可我不需要啊。”
明誠愣愣地睜着圓圓的大眼睛,明樓放輕嗓音:“聽話,看看外面。找找你自己的世界。你要去巴黎,接下來還要去更遠的地方。你将會用一生來開闊自己的心胸和視野,這是多棒的事情。”
“可是大哥……”
明樓輕笑:“這三年多得你照顧。你該離開了。”
房子租在佩哈什火車站附近,一直沒搬。明樓等着這一天,這一天終于來臨。明誠當天就拎着箱子去佩哈什火車站,買一張去巴黎的火車票,然後遠離。家裏的錢基本上都讓明誠帶走。明誠沒說什麽,飛快地跑下樓。
明樓站在窗邊看明誠拎着箱子的身影,仿佛以前三年中每天早上看他去上學。明樓專注地看,直到再也看不見。
明樓太陽穴一跳,一柄錐子插進來。他捏着鼻梁彎下腰,腦子裏轟鳴着雜亂無章的片段。
童話說,“這枚小小的種子到了應當的時刻,便會開出花兒來,成為一首詩。”
童話說,“美與善,在傳說和歌謠裏獲得永恒。”
明樓咬着牙從左手邊的抽屜裏拿出阿司匹林,幹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