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國經濟危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自殺。
大家冷漠地站在街上,擡頭看樓上打扮窘迫的男人,等着他一躍而下。女人必須回歸家庭,自己制作腌菜乳酪梅子幹,用祖母那一代的手藝編織毛衣補貼家用。她們不回歸也無處可去,在生死存亡之際,男人用不到風度和禮貌。上千人競争一個職位,或者脖子上挂個牌子站在街邊自己賣自己。一周能吃到卷心菜就是重大改善,平民的老人孩子自發去扒垃圾。有些運貨的司機穿過平民區看到老的老小的小實在不忍心,非常技術性地從貨鬥裏甩下一箱橘子。
美國的經濟像巴比倫塔。大家以為它能通天,然而一夜之間塌得一地碎磚爛瓦。明誠長時間地觀察他的美國同學。一九二九年之前,美國人臉上有種光。那大概是明誠不能企及的,祖國賦予的自豪和驕傲。美國是經濟奇跡,紐約仿佛一座噴着黃金和美鈔的火山。胡佛曾經野心勃勃地發表演說,認為“貧窮可以消滅”,這項使命在美利堅合衆國身上。那幾個讨人嫌的美國佬,也以肩負使命自居,他們同情明誠,告訴明誠“美國一定會幫中國的,放心吧。”
美國自己都掉江裏。明誠驚訝地發現美國佬臉上的光不見了,他們那神情和西方記者拍的黑白照片裏中國人喪家之犬的神情一模一樣。黑白的表情。
這心态非常不好。明誠知道,他想像大哥知道了要說什麽。
他輕聲嘆氣。
法國的危機來得晚。二九年挺過去,三零年熬不住。三零年底伍斯特裏克銀行破産,引發一系列銀行跟着破産,塔迪厄內閣倒臺。法國工業最輝煌的時候年增長率是9.1%,同期英國只有1.7%。出口驟然停止這些工業産品全部砸在法國自己手裏,簡直像吞金自殺。工業倒了,農産品過剩,也完了。章士钊當初說“工業文明正航于斷港絕潢不得出”差點被人嘲死——竟然讓他言中了。
明誠給自己找了個活。盧浮宮外面賣假畫。
平心而論,他畫技不怎麽成熟。空間層次和顏色運用都有些問題,糊弄外行是夠。他主要負責随機應變地推銷。
發掘他的人是他同學,藝術系的。藝術這東西不當吃不當穿年景好的時候湊合,年景差自己吃飯都成問題誰還去畫廊。盧浮宮外面應運而生一種地攤,坑蒙拐騙。遇上行家就說這是高仿,遇上棒槌就說這是真跡。幾個學畫畫的平時不用嘴,這時候很犯難。不知道誰突然想起明誠。
明誠的口才名聲在外。土木工程專業的,卻像個社會活動家。機敏,幽默,特別會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被他繞進去。辯論誰也辯不過他,因此人送外號“愛赫麥斯”,希臘神話中的雄辯與商業之神。這位神聰敏狡詐詭計多端,能言,善騙,神生信條就是榨錢。
明誠覺得這真是擡舉他,所以之後簽字都無恥地加個花體“H”。
有這位神的幫助,假畫生意蒸蒸日上。幾個年輕人樂極生悲,正好被警察逮個正着。
警察問他們,交罰款還是蹲班房。
明誠理直氣壯:“蹲班房!”
其他幾個人鹌鹑一樣拉他:“給學校知道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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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安慰他們:“賣假畫第一天我就翻了所有能翻的法律條文。根據咱們現在的情況,頂多拘留一天,不進檔案。所以不要浪費錢。”
這幾個人一口咬定剛開始幹這個生意,還沒賺到錢。警察們沒收了假畫,負責處理他們的警察年紀不大,看上去還沒給貪污腐敗弄髒心靈,沒難為他們,就讓他們蹲班房了。
明誠慷慨就義一樣往裏走,将将進去就被警察喊走。明誠莫名其妙,警察一揮手:“有人給你交罰款了。”
明誠一愣,飛快往外走。他越走越快,接近小跑,沖出警局,有個人站在門口等他……明堂。
明誠腳步一滞,明堂沉着臉和眼袋看他:“出息了。”
明誠幹笑:“明堂哥。”
明堂一撇臉:“走吧。”
明誠讪讪跟着他。
明堂領着明誠進了一家高級餐廳,明誠吃得狼吞虎咽。明堂蹙眉:“你慢點。幾天沒吃了?”
明誠赧然:“一直有吃,吃不好。”
明堂嘆氣:“美國之後,法國也開始了。”
這事兒明樓跟他講過,他将信将疑。美國實在太繁華,他根本不能相信美國會從天上摔進人間。事實證明明樓是對的,美國不光摔了,還差點摔得四分五裂。
明誠笑道:“明堂哥來做生意?”
明堂依舊沉着眼袋,沒有表情。明誠住嘴,趕緊吃東西。明堂對明誠沒有親近的意思,明誠也不自讨沒趣。
明堂問了幾個明誠生活上的問題,明誠笑嘻嘻答了,再無其他話。明堂看明誠吃完了,問自己要不要去他大學逛一逛,突然生氣:“你不問問你哥啊?”
明誠不在意:“不是在裏昂麽。”
“他早回國了!”明堂脫口而出,說完愣了。
明誠坐在他對面,臉上泛起輕輕的笑意。他就那麽看着明堂笑,笑意越來越深,笑得明堂不自在。
“他讓您來看我的吧。”
明堂沒回答。
明誠指指餐具:“我頭盤最喜歡熱湯,每次他都要專門跟服務生說。您也這麽點……他說的。”
明堂沉默。
明誠很愉快:“您一出現我就知道了。他是不是說不讓您告訴我他回國?”
明堂咬牙切齒,明誠這欠揍的德行和明樓一模一樣,讓個兔崽子套話了。
“行,挺好。”明誠揉揉臉,“挺好。”
一九三一年九月,南京。
戴笠籌建複興社,要求必須選拔中國各行各業之菁英,菁英中的菁英。這些人必須對蔣委員長絕對忠誠,成為黨國各領域的核心骨幹之後,亦保持忠誠之心,以确保整個國家對蔣委員長的忠誠。戴笠很重視這批學員,親自過問。
在複興社的備選人員中,有個學員特別出色。戴笠很注意他,但沒有特別表示。
明樓,明銳東之子。
明銳東生前是幹什麽的,國民黨誰不知道。明樓應召,還是陳祖燕向委座舉薦的。戴笠和陳家兄弟不合,所以委座才同意陳祖燕的舉薦,所以戴笠必須收下陳祖燕的舉薦。話又說回來,陳祖燕一共舉薦了不少人,進特務處訓練班能堅持下來的就剩個明樓,還一路成績優秀。
“叫他來。”
複興社預備學員階級構成比較簡單。中心是黃埔學生軍,外圍是其他軍隊選上來的。明樓這種知識分子更是外圍的外圍。明大少爺是這些人裏出身最好的,加上來自上海,被人有幾分奚落地喊作“小開”。明樓并不生氣,雲淡風輕。最好的蔑視就是無視,他這個高高在上的态度刺激到了一些人。
其中一個最不服他的,姓王。國民革命軍第七軍第五旅第九團陸受祺的兵。陸受祺性格剽悍狠戾,領兵打仗一概身先士卒,一九二六年犧牲。這個姓王的男人個子不高,口音很雜,大家都鬧不清楚他到底哪兒人。王同學自诩家鄉廣西容縣,是地道的廣西狼兵。
狼兵在歷史上,除了破賊戮敵,也對平民剽掠劫殺。一把開了兩面刃鋒利無比的劍。
他說自己是狼兵,大家也都信了。因為……他的确夠狠,發起瘋來不要命。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大概就天下無敵。
王同學看不上明樓,明樓看不見王同學。兩個人的關系是王同學單方面水深火熱。有人撺掇王同學跟明小開約架,王同學倒是有自己的計劃。現在是學員,戴老板禁止學員私鬥。等自己進入複興社,幹脆麻利弄死這個姓明的。
明樓心平氣和。他有時愣神,愣着愣着不知道想到誰就開始笑。他雖然是親和有禮的,一天很少有表情。也就這個時候,浮光掠影笑一下,真正地開心。
明樓正在愣神,被人通知,戴主任要見他。
他戴上眼鏡。
狹長幽暗的走廊只有盡頭的窗那一點亮,可還像一直在無限延伸,延伸到地底。穿着軍裝的英俊軍官一步一步走下去,腳步聲清晰堅定。他站在門外,摘下帽子,端在臂上,輕輕敲門。敲門聲忽然驚醒了走廊裏沉睡的寂靜,哆,哆,哆,惵息等待呼之欲出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