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接下來一段時間,明堂天天叫明誠出來吃飯。去的都是高級餐廳,倆中國人坐那兒特別紮眼。明誠苦吃,明堂蹙眉:“慢點。”大概覺得這一句太像命令,補充:“對消化不好。”

明誠笑眯眯:“嗯。”

一開始覺得不吃明堂白不吃,但明堂真的天天都點好菜,明誠自己心裏又過意不去。他勉強吃了個八成飽,慢條斯理切第二塊牛排:“嘿嘿,這兩天多謝明堂哥了,正經開葷呢。”

明堂板着臉:“你哥說你猴精猴精的,我一看,真瘦成猴了!”

明誠腼腆:“東西沒少吃,不知道為啥就是不長肉。”

明堂嚴肅:“你賬上我給你打了錢。不要這麽摳。雖然全世界都艱難,該活着還得活着,還要活得好。”

明誠一嘴東西不好開口,只好睜着圓眼睛特別震驚地看着明堂。明堂會意:“你哥告訴我你的賬號。”他冷笑,“你哥為了你真是算到家了。”

明誠飛快地吞咽,他很感動地看着明堂:“不,最該感謝的是明堂哥。您是我大哥的哥哥,我們這一輩兒裏的兄長,我姐經常說有您在蘇州明家就在。您不知道,我心裏一直沒着落,空空蕩蕩。前幾天從警察局出來,一看見您等我,我心裏立刻就踏實了……”

明誠眼圈要紅,明堂就怕這個:“行了行了,你們一個一個不省心,我不照顧你們誰照顧你們。快吃。你嫂子天天在家減肥減不下去,你胡吃海塞就是不長肉,這世界。”

明誠小心翼翼:“家裏還好嗎?嫂子和明盛好嗎?”

明堂老婆娘家也是巨賈,生得美,骨子中有市井裏最親切的潑辣和能幹。脾氣跟溫婉柔順不沾邊,明家的小輩兒卻都很喜歡她。跟明堂是包辦婚姻,兩口子波瀾壯闊的愛情趕得上一出歡喜姻緣的電影。現在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叫明盛,夫妻倆想再奮鬥一個,一直沒動靜。

“都挺好。國內就那樣,你也知道。你姐和明臺也挺好,明臺成績不錯,很能欺負明盛。”

明誠嘿嘿笑:“明臺有點頑皮。”

“我看出來了,明盛就是個面瓜,同我與他媽的性子一點不像,拐彎像他外婆了。不求他有什麽大出息,四平八穩活一輩子就算了。明臺是真行,自己闖禍自己收拾,一人做事一人當。明盛以後說不定還要指望明臺。”

明誠樂:“明盛斯文,又能讀書,以後肯定是個文狀元。我姐天天盼着明家能出個真正的學者,這一點真要看明盛的了。”

明堂哼一聲,面上浮起一絲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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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哥呢?”明誠用圓眼睛看明堂:“他……在上海麽?”

明堂嘆氣:“不是不告訴你,是我也不曉得。他回國根本沒回上海,也沒告訴你姐。通知我是因為知道我有赴歐計劃,提前拜托我來看看你。你哥這個人……從小主意大,滿腦子不知道想什麽。你別不信,我看見明臺就想起他小時候來。這下好,明臺也開始了,天天神神叨叨,滿嘴主義理想。你姐把你哥書房的鎖換了三回,不管用,照樣撬鎖進去看。”

幸虧《金瓶梅》被我背到法國來。明誠咳嗽一聲:“家裏人好,就好,明堂哥你來法國是為了香水生意嗎?”

明堂突然問:“你什麽專業?”

明誠一愣:“土木工程。”

明堂點頭:“好專業。你可以修習一點化學,幫我調配香水。我雇用你,不必去賣假畫了。”

明誠羞澀:“就別提賣假畫這事兒了。我沒坑人,賣的時候都只說是高仿的。”

明堂笑一聲:“我那個百貨公司的經理要有你一半本事,我也省心了。你……好好念書,開闊眼界是對的。我們……明家的孩子,不必如此折騰自己,學成回國就來公司幫忙吧。”

明誠垂下眼睛,這一回,真感動了。

與明堂分別,明誠雙手插着褲兜在街上溜達消食。一陣風吹過,有枯黃的葉子飄落。又到秋天。法國的秋是天高雲淡下淡淡的藍色和落葉的金色,嚴冬來臨前盛大輝煌的告別演出。

這樣歡快哀傷。明誠站在街邊,神情憂郁。

這一夏天,又他媽長了。

明誠的身高保持着均勻的增長速度。他基礎不好,起點太低,幼時營養不良嚴重比同齡孩子矮小非常多,一直恐慌自己長不高。十四歲之後開始抽條,就……停不下來。

所有衣服只能穿一個季節。明樓的舊校服,和當初買的棕色格子外套,早就不能穿。他的肩膀終于張開,不是以前瑟縮的夾肩,有了平直英挺的線條。明樓告訴過他衣服必須合身,否則不要穿出門。可置辦衣物都是錢。

突破一百八十一厘米,差不多了。明誠心想,停吧,長高一厘米的成本太大了。

正想着,突然有人跟明誠打招呼:“明誠,很久不見。”

明誠聽聲音耳熟,轉臉一看,吓一跳。

譚溯嬴。

自打來了法國,差點忘了他。一開始是大哥和他聯系,節日生日問候送禮的。後來大哥不再提他,只說避免尴尬,明誠沒多問。

和明樓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形燒灼明誠的神經。他捏捏鼻梁:“大表哥。”

譚溯嬴點頭微笑:“遇到了,我請你喝東西。”

今天是什麽日子。不喝白不喝。明誠點頭:“謝謝大表哥。”

明樓被叫去戴笠辦公室,出來之後神情自若。王同學眼神火熱上下掃描他,失望發現明小開全須全尾什麽都沒少。

除了王同學讨厭明樓,其他人對明樓的觀感還是不錯的。明樓新得個外號叫“明聖人”,平時修身養德,馬上就要得道了。看他文質彬彬的樣子,搏擊格鬥居然不弱。真戰場上下來的老兵在他手底下都占不到便宜,因此都很服氣。

軍官們自己分陣營,黃埔系看不起雜牌軍,兩大陣營天天鬥。雜牌軍主力的王同學戰鬥力非常高,時時刻刻鬥志昂揚,堅決貫徹士可殺不可辱這一原則。

明樓是真的覺得這兩幫人有病。

知識分子們也抱團,沒辦法,古來武夫和文人就水火不容,這一點歷史更悠久。明樓第一次在格鬥課上露了一手,被教官大為贊賞,其他非軍營出身的學員們就往明樓身邊湊,起碼混個安心。

晚上同寝的人睡不着,朦朦胧胧聊訓練班畢業之後幹什麽。明樓旁邊的人悵然:“當政工輔導員,要想混到團一級以上非黃埔系不能。也怪不得黃埔系誰都看不起,你知道現在嫡系軍隊裏高層政工主管都只要黃埔前六期吧。”

“想那麽遠幹什麽。戴老板讓幹嘛幹嘛,咱想太多也沒用。”

“明聖人你有過打算麽。”

明樓閉着眼:“政工文職不敢想。”

“我覺得你可以,你文化課成績那麽好。”

訓練班的文化課是從中央政治學校抽調教授過來講,《三民主義連環性》,《三民主義理論及其體系》,《政綱政策》,《主權憲法》這些政治類,還有《哲學》,《經濟學》,《會計學》,《工廠管理》這樣的經濟類,以及捎帶的數學歷史外語類。明聖人政治理論一套一套,敞開了發揮教授都不一定講過他。經濟是本專業,數學歷史外語都是基礎底子。令很多人驚奇的是王同學成績也不差,算得上很好。大家還以為他不識字呢。

王同學的好勇鬥狠體現在各個方面。打架玩命,念書更是玩命。

聊着聊着聊到情人。老家有個美麗溫柔的姑娘,自己不得不辭別她來參軍——反正大家都深受西班牙古典騎士小說的毒害,沒有也要編一個在遙遠的遠方求而不得的人。

“明聖人你有沒有啊?”

有。

不大溫柔。

也不是姑娘。

不能求。

“家裏給定親了。也就不想那沒用的了。”

譚溯嬴和明誠坐咖啡廳露天座,明誠尴尬:“一直沒聯系您,是覺得不好意思麻煩您……”

譚溯嬴微笑:“我理解。你大哥的意思是,避免打擾我,避免尴尬。因為,我結婚了。”

明誠震驚:“啊?”

譚溯嬴晃晃手指,無名指戴着戒指:“結婚了。去年的事。”

明誠愣愣地瞪譚溯嬴。譚溯嬴看一眼自己的戒指,商行裏買的流行款,平淡無奇。

“中國人,也是上海的,前年來法國留學,她很熱情地追求我,我覺得她條件不錯。家裏同意,就結婚了。”

就結婚了?明誠一直以為結婚是件大事,沒有這麽輕描淡寫。譚溯嬴講了一件事,他結婚了,然後平靜地喝咖啡。

明誠忍住心裏轉來轉去幾乎沖出來的話。

那我姐呢?

吃了一頓飯,喝了一杯咖啡,一天過去。明誠回到住處,開門倒床上。暮色四合,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懷表,放在自己胸口,看懷表跟着自己的心跳顫動,幾乎能聽見懷表毫不留情剪切時間的聲音。一秒一秒,就過去了。

經不起等。

什麽都經不起等。

等得久了,心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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