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涼

清早的渠縣衙門,外邊的天還有點蒙蒙的,空氣中有股潮濕的味道。

徐墨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對金镯子上。

他拿起一個镯子,用手反複地摩挲着上面那個特殊的圖案。昨天回來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在哪見過它。

就在思緒又要飄遠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大人!”一個很精神的聲音。

徐墨答了聲“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是孫柯,這倒是讓徐墨有點意外。據他了解,孫柯不像是會無事打擾他的性格,或者說他沒有這個膽量。

“有什麽事?”

孫柯畢恭畢敬地雙手抱拳,“大人,請問今天有什麽吩咐嗎?”

徐墨皺了皺眉,“就為這事?”

語氣是淡淡的,但把孫柯吓得趕緊跪了下來。昨天一天的調查确實讓孫柯自信了不少,還忒享受這種辦案當差的感覺,他現在內心巴不得天天都有案子,這才會大着膽子大早就敲開了知縣大人的門。畢竟大人昨天回來一句吩咐都沒,讓孫柯感到特別不踏實。

見到孫柯戰戰兢兢跪倒在地,徐墨略顯不解地問:“怎麽了?”

“小人冒犯大人,罪該萬死!”連聲音都有點抖。

徐墨心中的問號更大了,也略微有點不耐煩,“有話就說。”

孫柯還是伏在地上,用他顫抖的聲音繼續說,“小人只是想來問下,沈家那案子,還需要小人做些什麽嗎?”

徐墨這才纾解開了眉頭,起身走到孫柯跟前,把他給扶了起來。

“依你之見呢?”

那汗水就從孫柯的腦門上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他心裏揣着個想法,現在只感覺心髒都要爆炸了。大人居然在征求自己的意見?!自己真的可以說出來嗎?!

見孫柯楞在那邊,表情非常的不自然,徐墨又說:“随便說。”

“大人,是否需要派人去查找小少爺說的那個人影?”說完這句話,孫柯心跳得砰砰響,然後悄悄看了徐墨一眼。

這位大人擡了擡嘴角,“如何查?”

“先從沈家查起。”

“若是并無收獲呢?”

“那就擴大搜索範圍?”

“比如說?”

“全城搜索?”

“你如何知道過了十年那人還在城內?”

“……”

“即使人還在城內,城裏那麽多人,要查找到何年何月?”

“……”

“并且,你能保證十年間,那人還保留着手臂上的刺青嗎?”

“……”

孫柯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他杵在那邊,僵成了個木頭樁子。

徐墨又是笑了笑,“不着急,我們先去找沈家老爺問問話。你順便打聽下手臂刺青的事。”他舉起了金镯子,放在眼前觀摩了下,嘴角輕輕勾起。

“這是大人昨天晚上找到的嗎?”孫柯一個嘴快,問了出來。

這問題卻是讓徐墨怔了下,他應該沒有和誰說過昨晚出去的事。

孫柯應該是察覺到了徐墨的遲疑,立馬解釋道:“我昨天夜起時,恰巧看到大人從外頭回來,想必應該是去調查了。”

徐墨點點頭,就帶着孫柯跑了趟沈家宅子。

這還沒進到裏面呢,就聽到一個聲嘶力竭的女聲,“我再也忍不了了,誰也別攔我,我這就收拾東西回老家!這鬼地方一天也呆不下了!”

一邊又是幾個丫鬟在那邊勸着,偶爾夾雜着一個沉重蒼老的男聲,應該就是沈老爺了。

帶路的下人尴尬地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眼徐墨。

徐墨卻彷如沒事人一般,沖那聲音的源頭就走了過去。

只聽沈老爺一聲大喝:“想滾就滾!”随即是一陣咳嗽聲,那門磅的一聲重重關上,大夫人梨花帶雨地一屁股坐在了門外,懷裏還揣着一個包袱。

“大娘,爹只是一時氣話,您先回房,稍後等爹氣消了,咱再好好談。”薛夫人蹲下身,扶起了大夫人。她一擡頭,碰上了徐墨的目光,甚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讓徐大人見笑了。”

不想這句話就像個火苗子,一下就點燃了大夫人的神經。

她一點不客氣地叫了起來:“見什麽笑?他們那些官老爺拿錢不辦事兒,看看,昨晚上又鬧鬼了,哪日我們都被鬼吃了都不知道。”說完,很沒好氣地白了徐墨一眼。

“大夫人,昨晚鬧鬼大約是什麽時辰?”徐墨上前一步,問道。

“哼,整晚上!三更以後就開始不消停,我一宿沒合眼,那老不死的卻睡得幫死豬似的。”

徐墨眯起了眼,他昨天離開沈家時大約三更,離開時也并未看到什麽可疑人物。說來,晚上沒在意,桃花樹邊的草叢似乎是有些不自然……

正思索着,大夫人已經被兒媳婦扶着離開了,而老爺的房門依然是關得死死的,房門口站着一個下人,向徐墨走來,“徐大人,真是抱歉,老爺身體不好,已經歇息了,請大人改日再來吧。”

徐墨望着那緊閉的大門,也就沒有強求,帶着孫柯一起打聽手臂刺青的事去了。不過一如徐墨所料,沈府并沒有手臂有刺青的人,或者那人從最開始就不是沈家的,或者是在那件事後逃之夭夭了。不過幾位幹了十年以上的下人也說不曾見過,恐怕那可疑人物并非沈家之人。

就在兩人剛踏出沈家大門時,忽聽一陣響雷,那天仿佛是要壓下來一般,黑雲密布。

徐墨擡頭看了看天,手裏卻一個動靜,他低頭發現被人塞了一把傘。回頭,看見沈衣正站在門邊,朝着自己盈盈笑着。

徐墨微微颔首以表感謝,回過身時卻發現孫柯正一臉茫然地看着自己。

“走了。”他催促道。

兩人前腳剛踏入衙門,那門外就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珠密集地砸在地上,從細細綿綿慢慢變得猖獗,終于變成了磅礴大雨。

徐墨把孫柯叫到身邊,把金镯子掏出來,拿給他看了下,并且不抱希望地問:“這圖案你可認識?”

孫柯盯着那圖案半天,楞是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徐墨收起了镯子,“今天先這樣吧。”

外頭的雨毫不客氣地打在窗臺上,嘈雜的雨聲擾着徐墨的耳朵,他又去緊了緊窗戶,從書架上抱了一摞書下來,開始認真地翻了起來。

盡管是個似曾相識的圖案,但除此之外卻一點頭緒都沒有。它可能是某個商家的标記、可能是某個官家的印章、也可能是某個組織的标識,亦或是其他,那一塊的記憶像是被抽離一般,讓徐墨很是苦惱。

雖然是個死辦法,他還是打算從頭把架子上的書都給翻一遍,看看是否能有什麽收獲。若是張了趙乾王說馬朝在的話,還能讓他們搭一把手,不過所幸的是,這段日子縣裏事務并不多,正好提供了他親力親為的時間。

伴着屋外的雨聲,徐墨一本一本翻着屋裏的書,已閱的書疊得越來越高,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徐墨點起了屋裏的煤燈,然後雙肘撐在了桌面上,他捏了捏自己的眉間,閉了會眼。翻了一天了,沒有任何發現。這讓他非常懊惱,一直以過目不忘自傲的他,這會兒卻梗在了一個自己曾經見過的小圖案上……

煤燈的小火苗忽閃忽閃的,徐墨恍惚了這偌大的衙門府似乎只剩下了這間屋子,仿佛是被雨聲隔離開了塵世喧嚣,他仿若坐在了船艙中,四面是呼呼的風聲、瀝瀝的雨聲,還有那波濤洶湧的水浪聲。那船漫無目的地浮在水面上,飄向了風所往的地方,而那是個什麽地方?那個地方是否有他所尋的答案?無人知曉。他幾次三番地試圖去把握船舵,再用力卻也無法控制方向,只能任這一葉孤舟在風雨中飄搖。

“徐大人。”忽聞門外有人在喚。

徐墨睜開眼,煤燈已燒得差不多了,火苗忽明忽暗。

他起身開了門,門外站着那一襲白衣的男子。

“二少爺?”徐墨似乎還有點恍惚,聲音啞啞的,似是還未從夢中緩過來,卻差點把眼前這人也當做了夢境。

沈衣的雙手搭上徐墨的肩,滿臉的擔憂:“徐大人,你臉色很差啊。”

徐墨勉強擠出個笑容,男人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和男人的距離近在咫尺,一個心慌往後退了幾步,硬生生地撞在了桌邊,那桌上的煤燈“啪塔”一聲倒了下來,幸在沒剩多少,忽閃兩下就全滅了。瞬間屋內一片漆黑。

徐墨有點慌張,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他的眼睛不太适應,視野裏什麽都沒有,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随即臉龐觸到了一片結實的平坦。這一下,讓徐墨的內心更慌了,就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這份慌張。他在男人的懷中輕輕說:“我,去點燈。”

沈衣放開了徐墨,在他耳邊溫柔道:“小心些。”

過了這麽些時間,徐墨的眼睛總算是适應了黑暗,能夠看清屋裏的東西了,還有門口的男人,他這才發現男子的周身似乎是籠着一層薄薄的淡光,如同着了一層薄薄的紗衣,徐墨心裏甚嘆奇妙。他利索地扶正了煤燈,并換了根芯子,打起了火,屋內這才亮堂了起來。

沈衣不經意地調侃:“徐大人也會慌張?”

徐墨沒有接話,而是岔開了話題:“二少爺有何事?”

“來問問你查得如何啊?”沈衣一臉坦然地坐到了桌邊的椅子上,并且把徐墨也給拉着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并無任何進展。”或者說是……卡住了。

沈衣卻一點不在意,居然開始了閑聊,“衙門裏很冷清啊。”

徐墨一愣,顯然不太理解這句話的用意。他只得順着話接:“每年夏季都是如此。”

“徐大人不告個假,回鄉省親嗎?”沈衣彎起了桃花眼,盯着徐墨。

徐墨顯然是不太習慣被打量的感覺,他稍稍移了個位置,淡淡答:“這與本案并無關系。”

沈衣的笑意更濃,他撐起下巴,那眼神中的熱度似是又加了一度:“在下個人的好奇。”

徐墨輕瞟了他一眼,“那請恕我無可奉告。”

沈衣終于收起了他的眼神,抿着嘴笑了起來,又是惹來了徐墨不解的目光。

徐墨感到頭很大,這恐怕是他人生第一次覺得頭大。他從來都是以為,每個人做什麽事情都是出于某個目的,只要了解了那個目的,所有的行為都是可以解釋,并且有其相應的應對方法的。但是,眼前這個人讓他徹底懵了。他的每一個舉動都讓徐墨看不懂,看不懂就不知道該怎麽去接,這樣的感覺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就想要逃避。

“我聽說,渠縣西邊有一座山,每年這個季節梁王都會去那邊的別莊避暑。算算日子,也就這兩天了。”沈衣突然又扯開了。

徐墨聽在心中,盡管面不改色,腦中卻忽然一亮。梁王……

他突然走到書架前,拿手指在最上面一排書中一一點了過去。

“有了。”他心中默默念道,把指尖點到的那本書拿了下來,飛快地翻了起來。“确實如此,是這個!”他又在心中默默念道,立馬拿起桌上的金镯子,開始比對了起來。

沈衣好奇地湊了過來,這位大人一投入起來還真的是旁若無人呵。

“徐大人有什麽發現?”

“你看這個。”徐墨把書往沈衣那邊移了移,攤開那一頁上畫着的一個圖案,和金镯子上那個圖案一模一樣。

“這是?”

“梁王的印徽。不是官印,所以知道的人很少。是他在商場上用的。”徐墨解釋道。

沈衣點了點頭,“那麽說,這金镯子是梁王的?那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

“你剛才說,梁王什麽時候來?”

“應該也就這兩日了,我家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派人給梁王送去一批綢緞,應該不會錯。”沈衣答。

“好。我這就叫人。”

說着,徐墨就往門口走去,也是看得沈衣哭笑不得。他無奈地提醒道:“大人,已經入夜了,明日再去也不遲。您不要休息,您手下的人也要休息啊。”

徐墨這才恍然大悟般地退回了房間,又是盯着镯子開始深思。

沈衣不得不又開口道:“徐大人,我剛說的您都聽了沒?”

“什麽?”深思中的徐墨,敷衍地回了兩個字,雙眼還是緊盯着镯子,嘴唇微微動着,口中念念有詞。

沈衣這下不悅了,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镯子,湊到了他的面前,兩張臉只隔了一個拳頭的距離。

徐墨一個慌張又要往後躲去,沒想到沈衣已經一手攬住了他的腰,讓他後退不得。

“你,要幹甚?”

沈衣抿起嘴,好笑地看着徐墨的反應,“我們沈家在西山也有一個別院,徐大人是否願意賞光和我一同去呢?”

“為什麽?”他脫口而出。

沈衣低低地笑了兩聲,湊到徐墨耳邊輕聲道:“因為我想和徐大人一起。”

徐墨被這聲擾得臉不自覺地發燙,身子一個酥軟,他下意識地就伸手抓住了沈衣的衣襟。

“看來徐大人是答應了?”

“二少爺……”怎能擅自決定?後面的話卻沒有成聲。那聲音細細軟軟,不禁讓人心思蕩漾。

緊閉的房門、幽暗的燈光、嘈雜的雨聲、兩個看似抱在一起的男人,房中的氣氛突然就有點奇怪。

在逗夠了徐墨後,沈衣放開了他,彬彬有禮地作了個揖,正欲告辭時,徐墨手忙腳亂地從床邊掏出了一把傘,塞到了沈衣手中,“謝謝你的傘。”聲音有些含糊。

沈衣接過傘,“徐大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這會兒徐墨心裏卻搗鼓着前一天晚上這男人才說自己是個“無趣”的人,變來變去的,是個什麽意思?不過邏輯于他從來都是沒用的。說到底,今天他來到底是為什麽?徐墨在心中默默給此人打上了“無解”二字,以後必須要敬而遠之。

送走沈衣後已經快入後半夜了,徐墨心中的一樁心事也終于放下,他躺在床上,閉上眼,卻如何也揮不去剛才和沈衣近距離的那一幕。那一刻他只感到渾身血液的沸騰,如今想來,沈衣身體那冰冰涼的觸感甚是舒服,居然還想要再次觸摸一下。徐墨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給吓到了,硬是把思緒移至案子上,這才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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