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涼

孫柯再回渠縣衙門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大人,小人在西山等了一天,總算是等到梁王爺了。”他風塵仆仆地從門外進來,這也不過只是過了一天,卻感覺整個人都靠譜了不少。

徐墨擡頭望着他,等他報告。

依孫柯所言,這金镯子确實本是梁王府所有,不過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随一趟镖給送走了,顯然是生意上的一些買賣。

“那你有沒有問,這趟镖是押往何處?”徐墨問。

孫柯答:“小人問了。不過梁王說這都不是關鍵,因為那趟镖壓根就沒送到目的地。”

徐墨聞言眯起了眼,豎起耳朵,等着孫柯把話繼續下去。

原來那趟镖在押送途中遭到了山賊攔截,镖隊全員無一人生還,押送之物也不知所蹤。

“大人,此物在沈家發現,是不是說當年沈家也有參與劫镖?”報告完了,孫柯大着膽說出了自己的分析。

徐墨不急不緩地道:“不排除這個可能。可仇西又為何會想要得到此物?”

孫柯突然眼睛一亮,略微嘚瑟地揚起嘴角:“大人,小人問了,當年是哪家镖局押送的此镖。”他緩了緩,待徐墨向他投來了目光後,又是一抿嘴,接着道,“梁王爺說,是當時國內數一數二的仇家镖局。”

仇家?徐墨慢慢搜索着自己的記憶,過了二十年,镖局這一行也是風水轉了好幾圈了,二十年前叱咤風雲的镖局現如今還在第一線的也沒剩幾家。而像仇家這樣如同昙花一現般的镖局更是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了。這要不是渠縣薛家的酒樓如今風風火火的,徐墨怕是也記不住他們家以前是幹押镖這一行的。

等等……薛家,押镖,仇家,數一數二……

徐墨似乎是抓到了什麽關鍵的線索,如果說當年的薛家為了争個地位而策劃了這一場劫镖?他們當然不能讓自家人親自上陣,這一行基本上都是個臉熟,所以必須找些外人打手。當時沈家綢緞正在倒閉邊緣,特別缺錢,若以此利相誘,沈大老爺必定會上鈎,而事實上,沈家确實突然暴富,一手把原來搖搖欲墜的綢緞莊做成了渠縣第一富。

不過按照這個思路,有着深仇大恨的應該是仇西。而現實是仇西是死者。按照沈小少爺的證詞,他确實也在謀劃着複仇。只是,發生了意外,自己先丢了性命。難道說是被人發現,先下手為強了?那麽沈小少爺看到的人影又是怎麽回事?經過調查,并沒有發現沈家有疑似的人物。

這時,聽到衙門口一陣騷動。徐墨和孫柯往門外看去,就見一大漢抗着大包小包,一邊和見到的人大聲打着招呼,一邊走進衙門。

“趙哥您回來啦?”孫柯笑臉迎上。

那大漢咧嘴一笑,把那堆包袱放在了地上,舒出一口氣:“可累死老子了。呃,我從老家帶了幾個自己種的瓜回來,等下叫上兄弟們一起切了分了。這天真是熱死我了。”

“哎,沒問題!”說着,孫柯就想要拎起那袋裝滿瓜的包袱,卻聽到背後一聲咳嗽,這才意識到和徐墨的話還沒完。他一個慌張,把剛提起的包袱就砸地上了。引來趙乾一串笑聲。

徐墨倒沒說什麽,而是把目光轉向了趙乾,微微一笑:“回來了?”

“大人,這幾日衙門裏可還安生?”趙乾上前兩步,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收起嬉笑的語氣,嚴肅問。

徐墨也一點不客氣:“回來正好。沈家現在有個案子,正缺人手。”許久不見,徐墨的眼神先是在趙乾身上走了一圈,剛回來也沒來得及換官服,在這高溫天裏,他一身布衣,露出兩條黝黑的手臂,前襟全敞,兩塊胸肌和腹部八塊肌肉粒粒分明,還都抹着汗水,油亮油亮的。徐墨皺了皺眉,觀察男人的身體倒不是他的興趣,只是……

“那是什麽?”他指着趙乾的衣襟內側,稍露出一點的地方閃着刺眼的光。

趙乾從衣襟中摸出了一條手絹,黝黑的臉上似乎有點點紅暈,他摸摸頭:“這是我媳婦給的,這天氣熱她硬是讓帶着說擦汗。”

“什麽布料?”徐墨沒有理會趙乾的尴尬,接着問。

趙乾有點為難地笑笑:“屬下也不知道啊。女人家的東西……聽她說好像現在很流行,他們女人家就是喜歡這種亮晶晶的東西。”

“唔……”徐墨摸着下巴,就往趙乾身前湊,似是要把那手絹盯出個窟窿來。

趙乾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大手往前一遞:“大人喜歡的話,就拿去吧。”

徐墨順着接過了手絹,走到了門外,把手絹舉過頭頂,對着蔚藍的天又是一陣打量。

趙乾不解了,問身邊的孫柯:“大人這是怎麽了?”

孫柯搖搖頭:“大人的心思,你永遠別猜。”

趙乾不以為然地笑了下,這小子,才幾天口氣都變了個樣了。

又是一會兒,徐墨才重新回到屋裏,把手絹塞到了趙乾手中,道:“你去查查,有沒有什麽布料是可以在夜晚發光的。”

“是!”這一應完全就是條件反射,趙乾馬上也接着問道,“大人這是要查什麽?”

徐墨這才把沈家案子的來龍去脈給趙乾交代了下。

這話剛說到最後,外頭又突然急沖沖進來一個衙役,慌慌張張地報:“大人,沈家又死人了!”

屋裏三人都是心裏一愣,每個人的表情都暗了下來。

“死者是誰?”

“沈家小少爺。”

孫柯小聲念道:“難道是被殺人滅口了?”

徐墨皺了皺眉,“走!”一聲令下,孫柯和趙乾都跟着他出了門。

依然是沈家宅子,依然是那棵桃花樹下。徐墨心裏立刻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他眼前的桃花樹在大太陽底下絲毫不動,濃密的枝葉把一大片地都籠了進來,包括它底下橫躺着的那具屍體,以及屍體身下那攤已經發黑了的血跡。那一塊地仿若另一個世界,炎炎夏日被它阻隔在外,只留一片陰涼、陰森和心涼。

沈小少爺仰天躺在地上,胸口處一攤血跡已經幹涸,可以在心口處看到一道深深的口子,這恐怕就是死因了。他雙目圓睜,瞪得老大,似是見到鬼的樣子。渾身上下,除了心口那道傷,再無其他傷痕,衣裳完好,也無搏鬥的痕跡,應該是熟人作案。并且兇器從正面插入胸口,可見當時小少爺和兇手是面對面的,這個熟人,還得非常熟,才能讓他一丁點防備都沒有。

在觀察了屍體之後,徐墨擦了擦手,立起身,看向了沈家的衆人。

沈家衆人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

大夫人哭天搶地,大少爺神色複雜,薛夫人低頭不語,沈二少爺卻不在列中。

徐墨一回頭,就見沈衣站在自己身後,一改往日柔和的表情,一臉嚴肅。

“請問,昨天三更到五更這段時間,各位都在幹什麽?”

大夫人已經話不成聲,抽抽噎噎的。

沈月先答道:“我睡不太着,就叫下人幫我去廚房端了些點心來,然後一直在房裏看書。”他的眼中泛着血絲,整張臉都有些憔悴,确實可以看出來沒有休息好。“你們可以問下張伯。”

一邊一個下人向前一步,道:“确實如此,小人一直守在大少爺門外,大少爺一整夜未曾出門。”

“大少爺沒和夫人在一起?”

沈月和薛夫人兩人同時都有些尴尬,沈月道:“因為不想打擾內人休息,所以我去了書房。”

徐墨點點頭,把目光轉向了薛夫人。

薛夫人還是低着頭,輕聲說:“奴家很早就睡下了,半夜裏醒過一次,見到官人還沒回來,想着夜裏涼,就差下人給官人送了件外衣。”

一邊的張三又接口道:“确實,大約在三更的時候,是有人送了件衣服來給大少爺。”

徐墨接着問:“那之後,夫人一直在房中?”

“是。”

“可有人證?”

“見官人一直沒回來,奴家也沒心思睡了,就把小翠叫來,一直陪着奴家做針線活呢。小翠。”

一邊又走出一個十五六的小姑娘,澀澀地道:“是這樣的。奴婢一直陪着夫人幹針線活,天亮了才離開的。”

“期間夫人可有出過門?”徐墨盯着那姑娘的臉,問道。

姑娘明顯是被看着害羞了,垂下了眼,兩只纖細的小手在身前不停繞着:“……沒有。”

徐墨的眼神深了一層,又盯了她一小會兒,然後把目标轉移到了大夫人那兒。

“我一直在屋裏睡覺,你們可以去問那老不死的。”大夫人總算是稍稍緩過來,“大人,您一定要抓到那個殺千刀的。我的孩兒做錯什麽了?年紀輕輕就遭此橫禍,老娘我也不想活了啊!”她狠狠瞪了眼身旁的沈月,又開始抽泣了起來,“我的孩兒天資聰慧、人見人愛,老大你要是嫉妒,又何必下如此狠手,直接把我娘兒倆趕出門就好了……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怎麽活下去……我待在這家裏還有什麽意思!”

“大娘,”薛夫人扶住了哭得東倒西歪的大夫人,安慰道,“大人一定會查明真相,還小少爺一個公道的。”

沒想到大夫人卻狠狠推開了薛夫人,“要你假情假意?你就和老大是一個鼻孔出氣!你們的榮華富貴可保住了,我的孩子卻再也回不來了,這種心情你又怎麽會懂?”

正說着,先是傳來了一聲嬌滴滴的“娘——”,接着就看見一個六歲小兒啪嗒啪嗒地就朝這邊跑了過來。倆小短腿一蹦一蹦的,看在大夫人眼中卻是無比厭惡。

大夫人一個不爽,從地上就撿起一個小石子往小兒的腳上砸去。

被亂了節奏的小兒噗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那位置恰恰好就在屍體邊上不遠,那滿地的血跡還沒來得及清理掉。小兒“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薛夫人連忙緊張地跑過去,蹲下身抱起了孩子,上下檢查着有沒有哪裏受傷。

“娘,腳疼。”小兒依舊張嘴哇哇哭着,一雙小手緊緊環在薛夫人脖子上。薛夫人撩起了小兒的褲腳,有一道長長的血口子,還在不停出着血。她心疼地抽了口氣,擡眼看着徐墨,用央求的口吻道:“大人,能讓我先給孩子包紮嗎?”

徐墨皺了皺眉,默許了她。

其實話也問得差不多,只剩下了沈二少爺。

他回頭去看沈衣,沈衣卻看着剛剛小兒倒下的地方。

徐墨覺得奇怪,走近幾步,蹲下身,打量了起來。

一幅神奇的光景映入了徐墨眼中。地上那新鮮的血液竟然一絲一絲融進了原先的血跡中,瞬間被吸得幹淨、融為了一體。

他擡頭又看了沈衣一眼,沈衣的表情依然是緊繃着,一言不發。

徐墨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聲說:“我有個想法。”

沈衣瞥了他一眼,一臉“我懂”的表情,朝他點了點頭。

徐墨吩咐讓孫柯和趙乾分別去問下沈家其他人的口供,自己朝着薛夫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薛夫人正在房中給孩子包紮着腳上的傷口。徐墨猶豫了下,還是敲響了房門。

打開房門,見到是徐墨,薛夫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問道:“大人還有何事?”

“夫人,可否屋裏一續?”徐墨有點艱難地道,一男一女共處一室,不管是因為什麽,總是有違禮法。不過眼下卻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一進屋,徐墨就開始發問:“夫人嫁入沈家已經九年了吧?”

薛夫人點了下頭。

“聽聞您和大少爺育有兩兒一女?”

薛夫人眉頭緊了緊,“是的,大人。”

“這位小公子今年多大了?”

盡管感到狐疑,但薛夫人還是答道:“五歲。”簡潔的回答,聲音中充滿了防備。

“恕本官冒昧,夫人和已逝的沈小少爺有什麽交情?”

薛夫人臉上閃過一瞬的慌張,但立馬堆起了笑容,道:“我和小少爺并無私交,只是叔嫂的關系。”

徐墨緊盯着薛夫人的眼睛,發現她根本就不敢直視自己,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右下方。他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可以套話:“我聽人說,見過你和小少爺半夜在後院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可有此事?”

“誰說的?絕對沒有!”薛夫人放大了聲音,叫了出來。一旁的小公子吓了一跳,輕輕拉了拉他娘的衣角,稚嫩的聲音道:“娘……怎麽了?是不是這位叔叔欺負你?我替你報仇!”說着,他就跳下椅子,由于腳上有傷,踉跄了一下,又撲倒在地上,一雙大眼睛裏剎那間盛滿了汪汪淚水,原本看着徐墨的憤恨眼神,此時看來卻有點委屈。

薛夫人還在驚慌中,見兒子已倒,手忙腳亂地抱起了孩子,冷聲對徐墨道:“徐大人,我和小少爺并沒有關系,請您不要妄加揣測。”

徐墨眯起了眼,微微調高了音調:“薛夫人可知,‘滴血認親’這一說法?親生父子的血是能夠交融到一起的。”

話音剛落,薛夫人轉過身瞪大眼盯住徐墨的臉,完全沒有了賢妻良母的樣子,她聲嘶力竭道:“你們想做什麽?”

“娘,你怎麽哭了?”小公子又拉了拉薛夫人的衣角,一副小身軀擋在了薛夫人面前,一雙大眼睛瞪着徐墨,“你是壞人!我要去告訴小叔叔!讓他給娘報仇!”

“荊兒,閉嘴。”薛夫人一把拉過小公子,把他放在了自己身後。

徐墨彎下腰,看着小公子,柔下聲音問:“小叔叔可打不過本官。”

“騙人!小叔叔可厲害了!他教荊兒打拳,還教荊兒下棋,還帶荊兒抓蛐蛐兒,小叔叔什麽都會,對荊兒可好了!”

“可是小叔叔從來不帶你哥哥玩,是嗎?”這又是徐墨的一個套,他并不知實情如何,但這麽一問,孩子自會告訴他實情。

“小叔叔……不喜歡哥哥。他說哥哥髒。可是荊兒覺得哥哥最愛幹淨了,和爹爹一樣。”

薛夫人一慌,叫了聲:“荊兒,別說了。”

徐墨立起身,彎下了眼,“薛夫人還是如實交代比較好。您也不想小公子再受皮肉之苦吧?”

薛夫人看着徐墨,半晌之後,重重嘆了口氣,緩緩道出了當年的那些事兒。

九年前薛夫人嫁入沈家,她很快就明白沈月對她沒有感情,對于夫妻之事也是非常敷衍。雖然不至于一次都沒有,但對于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來說,完全就無法從沈月這邊得到滿足。這時候她就和沈小少爺勾搭上了。沈小少爺那時也是氣血方剛,美女當前他自然是無法抵住誘惑,更何況這位女子還是自己的嫂子,搶了大哥的女人這份快感更是讓他欲罷不能。

在大公子出生時,小少爺就懷疑過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種了。不過大公子越長越像大少爺,不管是樣貌或是性格,這讓小少爺非常的不爽。過了幾年,小公子出生了。小少爺很是高興,他悄悄問薛夫人,小少爺是誰的孩子,在薛夫人和小少爺你侬我侬之後,薛夫人已經沒有再和大少爺行過夫妻之實了,這小公子必是小少爺的兒子。

“如此說來,大少爺知道你和小少爺的事?”徐墨問。

“哼,他知道我有其他男人,他也從來不會管我。至于他知不知道那人是沈路,我就無從知曉了。我們倆從來都只是表面的夫妻,兩個人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對我多說一句話。”薛夫人的眼中寫滿了輕蔑,仿佛是變了個人一般,若讓外面那些羨慕死他們的人知道,恐怕會唏噓不已罷。

“那麽夫人覺得,誰會殺害小少爺呢?”

薛夫人又是冷笑了聲,“沈路這個人,沒心沒肝的,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說誰殺了他我都不覺得奇怪。”

“哦?聽夫人口氣,似乎也不是很喜歡這位小少爺?”

“我和他早就沒關系了。”薛夫人淡淡道,“他在家中總是對下人呼來喝去的,把人當狗使。在外頭又是吃喝嫖賭樣樣來,讓我現在再和他有點關系,我自己都會惡心到吐。”

“原來如此。明白了,謝謝夫人配合。”徐墨微微颔首,離開前突然回頭問了句,“說來,夫人您可記得五天前的晚上,您幹過什麽事嗎?”

五天前,正是仇西的屍骨被發現的那天。當晚,徐墨就被沈衣拖着來沈家查線索,金镯子就是在那時發現的。沈衣注意到,在此之前一旁的草叢中似乎是有人呆過的痕跡。再聯想到第二天大夫人說鬧鬼的話,就不免讓他腦中浮出了一個可能性。那可能是鬧鬼的真相。

薛夫人一慌,碰落了櫃上的小物。

徐墨沒有再接着問下去,邁步出了房間。

那兒,沈衣已經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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