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始
忍足默默的開着車,思緒早已不知飛到了何處。
他現在要去接一個人,一個只正式見過一次面的女子,而那個女子将在明天成為他的妻子。人生真是很奇妙。不過他的人生好像到現在為止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奇妙,明天将要發生的只是其中之一吧。
“前行150米,右轉,您即将到達目的地。”
GPS裏傳出動聽卻沒有感情的女聲,忍足透過玻璃往車前的遠方看去,那裏的建築依稀有些熟悉。還記得那天他告別了夥伴們回家,相約第二天繼續未完的戰争游戲,結果回到家裏,發現屋子變得空空蕩蕩,父母已經又一次打包好了所有的東西。
那年還只有15歲的姐姐惠理奈解答了他的疑惑,“侑士,我們明天要去東京了。”
于是,他只來的及和謙也打了個電話,讓他替自己向夥伴們道歉。第二天,父母早早的離家不知所蹤,姐姐去上學,他一個人踏上了去冰帝的列車。
那之後,該是有14年了吧,14年沒有回到這裏了。
小時候,他和謙也在醫院搗亂被攆出來以後,經常會來到這裏。這只是醫院的家屬院之一,不是最高級的,但卻是離醫院最近的。那時候整個家屬院只有一個噴泉兩個花園幾個小亭子和一個大操場,操場裏只有寥寥幾樣運動器材。看似沒什麽好玩的,但這個家屬院卻成了當年兄弟倆浪費精力的好地方。他們還和院子裏一些愛玩的小破孩們成了狐朋狗友,天天擾的整個家屬院烏煙瘴氣四鄰不寧。
只是,印象中好像從未見過她。
想了想,忍足恍然一笑,本來嘛,他的未來妻子一看就是個溫婉的淑女,那時候只知道瘋的他怎麽可能會注意到。他們當年玩在一起的都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臭小子,女孩子沒幾個,基本都是假小子,就像由美。
想到某個最不像女孩的假小子,忍足臉上自嘲的笑容不知不覺的消失。
涼歌有些坐立不安。
她盯着手機上的時間,感覺過了好久都不見數字跳動,于是锲而不舍的在每次黑屏的瞬間再把它摁亮,不斷重複。終于,在又一次黑屏之後,她還沒來的及摁鍵,手機自己亮起,同時響起了一陣最近才逐漸頻繁起來的音樂鈴聲。昭和歌姬的聲音哀婉而美麗,确是挺符合今天預定行程的氣氛。
這個專屬鈴聲她好久以前就設下了,只是從沒想過有一天它真的會響起。
手機裏傳出她極端熟悉的聲音,“涼歌,我已經到了,你準備好了嗎?”
涼歌條件反射一般立刻坐端正,脫口而出的頗有些像是對着老師點名提問的機械應答,“是,忍足學長,已經準備好了,我這就下去。”
手機裏傳出一陣輕笑,涼歌突然感覺耳朵有些癢癢的。“怎麽還叫的這麽生分,馬上就是一家人了,還是叫侑士吧。”
涼歌無意識的握緊拳又松開,想開口又馬上閉上,少頃才下定決心一般,“是,侑士學長。”
對面輕輕嘆了口氣,“好吧,你怎樣開心就怎樣叫吧。”
涼歌認真的道了再見,挂上電話,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沉默了片刻,終于站了起來,在門口的全身鏡子前最後看了一眼自己。樣式簡潔的黑色及膝連身裙,黑色的手袋和高跟鞋,全身沒有一絲多餘的裝飾。
拉起旅行箱,打開門,涼歌愣住。門外那人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一身一絲不茍嚴肅到古板的黑色西裝愣是被他穿出了十二分的帥氣。涼歌愣神的工夫,忍足已經自然而然的接過了涼歌手中的拉杆,交錯的手指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一起。涼歌感覺右手的指尖微微發燙,悄悄的背到了身後,攥緊又松開,松開又攥緊。
忍足收起拉杆,提起了旅行箱,感覺比預想中要輕的多,“就這些了麽?”涼歌點頭,她平時甚少回家,大部分的東西都在東京的小公寓裏,就這些還大多是父母硬塞進去的。忍足的臉上極快的閃過一絲訝異,随即恢複了微笑,“那走吧。”說完轉身下樓,涼歌趕忙跟上。
涼歌是上川家的獨生女,從出生起便随父母住在這棟頗有些歷史的職工公寓裏,六號樓三樓A戶。
從明天起,她就要住進另一個家了,那個家更大,對她來說,卻是個全然未知的陌生地方。
銀灰色的車子正靜靜的停在大門口。涼歌往車裏看了一眼,是空的,“侑士學長,小梓呢,他沒有一起來嗎?”
忍足側身打開車門,“他今天一早被岳父大人接走了,說是老人家想他,應該會跟真奈美、柳生他們一起去。”
涼歌默默的坐進副駕駛座。“岳父大人”自然不是指她的父親,“老人家”也不是她的長輩。盡管她已經盡量和小梓交流,試圖和他熟悉起來,那邊的長輩們終究還是不放心她的,就像今天小梓一大早被接走。明明每年的這個日期,小梓都是和旁邊這個男人在一起的。
忍足手握方向盤看着前方的擋風玻璃,聲音比平時低一些,“最後問一次,你确定要去嗎?”
涼歌努力笑的自然,“當然要去,侑士學長不是說了嗎,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總要去的。”
忍足于是發動了車子,一路上,兩人再無對話。涼歌一直在發呆,不知不覺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她沒有勞動忍足,自己開門下車。
眼前一片深綠色,安靜的肅穆,壓抑的感覺無形卻沉重。
忍足家族墓園。
她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和身邊的人一起卻是第一次。兩人并肩走着,俱是沉默,兩旁一排排的墓碑擠壓着心髒的空間,讓人越發的喘不過氣。
終于,來到了她的墓前。
九年過去了,依然幹淨如新。臺上空空如也,看來今年他們是第一批吊唁者。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個極為年輕的女孩,黑色的短發長度剛到肩膀,一雙翡翠色的丹鳳眼眼尾上挑,上揚的眼睫和眉線,嘴角翹起一絲弧度,端的是潇灑不羁,整張面容雖然少了幾分少女的溫柔,卻洋溢着青春活潑的氣息。
忍足放下手中的花束,綠色的康乃馨正恣意綻放。良久,他輕輕拂過碑上的刻字——
忍足侑士之妻
忍足真由美
涼歌站在忍足身後,默默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在心中開口:
真由美,如此直呼你的名字,我深感汗顏,抱歉。你一定不認識我,但我對你卻極其熟悉。我和學長将在明天結婚,不怕你笑話,我奢望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
自從踏入小學校門時的初見,那一刻起,已經十七年。
你那樣驕傲潇灑的人大概不會相信所謂一見鐘情這種太過小女生的情緒,但對我來說,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從明天起,我将接過你九年前被迫抛下的一切,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和母親。請你放心,我會把學長和小梓看的比我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
請你在天國,祝福我。
忍足估計沒有停止沉默的打算,涼歌也無法開口,安靜的過分的環境下,連四周環繞的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終于,一聲清脆的童音打破了沉默,“爸爸!”
忍足站起轉身,接過朝他跑來的男孩高高舉起,臉上有了幾分真心的笑容,“小梓今天乖不乖,有沒有聽你姨父姨母的話?”
小男孩很認真的點頭,“有,我今天可聽話了。”
忍足抱着他轉向涼歌,“來,跟阿姨問好。”
小家夥嘟了嘟嘴,“早上好……”
涼歌看着那張和墓碑上的照片足有七八分相像的小臉,心裏軟軟的,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同樣張揚的黑色短發,同樣大而有神的丹鳳眼,除了嬰兒肥更明顯一些,皮膚更白一些,這個孩子分明就是真由美的翻版。再過五年,這孩子會長成學姐那樣的人吧,風一般潇灑,有着沖天的豪氣和驕傲,帥的一塌糊塗,和當年溫潤風流的學長站在一起時,那畫面像哥們多過像戀人,卻不可否認的和諧。
“……上川阿姨。”軟糯的童音把涼歌從飄遠的思緒重新拉回了現實。是啊,她該明白的,在明天的儀式完成之前,忍足自己都不會承認她,何況是孩子呢。
想起媽媽得知婚事确定時嘆息着說出的四個字——後母難為。
忍足梓士,忍足侑士曾經愛過他人的最好證明。如果不是九年前那場意外,他們會是熱熱鬧鬧(吵吵鬧鬧?)的一家人,而她,手機裏昭和歌姬的鈴聲永遠都不會響起。
她對這個孩子的感情應該是複雜的。可是,第一次正式見面時,小學四年極的小男生穿着校服背着書包撲到學長懷裏,她蹲下身子擡頭看他,一瞬間什麽負面情緒都沒有了。孩子的眼睛,和曾經的真由美一樣,純粹的讓人心疼。
涼歌晃了一下神,有些小心翼翼的微笑,“小梓早上好。”
跟在小梓後面走來的是一對年輕人,其中的年輕女子皺眉看着賴在忍足懷裏的男孩,聲音略顯冰冷,“小梓,下來,多大了還要人抱。”然後用不贊同的眼神看向忍足,“侑士君也是的,不要太慣着他。”
忍足很聽話的放下兒子,沖來人微一欠身,“姐姐,姐夫,早上好。”
涼歌趕緊低頭鞠躬,“真奈美san,柳生san,早上好。”
真奈美點了點頭,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不那麽冷硬,“是上川啊,你來了。”
涼歌擡起頭,暗自松了一口氣,偷偷又瞥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再次感嘆造物主的神奇。明明是頂着一模一樣面孔的雙胞胎,與謝野 真奈美和曾經的與謝野 真由美卻從沒被人搞混過。兩人實在是差太多,一個好比冰山女神,一個是永遠活力四射的陽光少女(少年?),想搞混都需要一些天分。
這邊小梓同學貌似絲毫沒有剛剛被訓的覺悟,噌噌跑回真奈美身邊,笑嘻嘻的抱着她的腿,“姨母,抱抱!”
真奈美無語,冰山有破裂的跡象,這語氣……“比呂士,你說為什麽由美的孩子會養成和佐伊小姑姑一樣的習慣?”
柳生推了推眼鏡,“這是某種意義上的隔代遺傳。”
涼歌悄悄抖了抖,寒……
眼看小梓少年還抱着真奈美的大腿不放,柳生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角度不爽的抽了抽嘴角,一把抱起,或者說是提起小家夥,“小梓乖,別鬧你姨母,姨母懷着小弟弟呢。”
“什麽?”忍足驚詫的叫了出來。看不出來啊,這位紳士膽子變大了嘛,當年是誰口口聲聲不想挨揍決不步自己後塵的?唉,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涼歌被這個爆炸性消息炸的暈乎乎的,趕緊道賀,“恭喜兩位。”
真奈美說到這個還有些抑郁,口氣便不太好,“恭喜什麽?恭喜我們與謝野家出了第二個未婚先孕的女人?”
場面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冷。第一個未婚先孕的某位現在就躺在他們身前的地下。涼歌覺得,這次她真的找不出能說的話了。
未婚媽媽在釋放寒氣,兩個曾經和現在的罪魁禍首默默低頭表示忏悔。只有我們的小梓童鞋毫無所覺,從姨夫身上下來,跑到母親的墓碑前坐下,開始了每年例行的“工作彙報”……
“媽媽媽媽,我跟你說啊,爸爸昨天又沒收了我的糖,明明我都兩天沒吃了!”
“還有,上個星期,奶奶又騙我跟她打賭,我又輸了,嗚嗚,結果扮了一下午的皮卡丘,爺爺和爸爸只會在一邊看我笑話,還讓千舟chan看到了,嗚嗚,她直到現在還在笑話我,幸虧她沒告訴別的同學……”
“千舟chan就是我上次說的轉校生同桌,是個非常非常暴力的女生,太恐怖了,我當初怎麽會覺的她淑女呢?真是可怕的錯覺!不過,我可不是怕她哦,我只是讓着她,誰讓她是女孩子嘛,雖然一點也不可愛……”
“還有啊,佐伊san和精市san回國了,還帶回了一個小娃娃居然要我叫表姨,啊啊啊真不甘心!為什麽我要叫一個才一歲多的小破孩兒阿姨啊!對了,剛剛姨夫告訴我,姨母懷孕了,我很快就要有一個小表弟了,其實我更想要小表妹的說……”
“還有,就是,就是,爸爸要結婚了……”
小男孩坐在母親的墓前,名為“彙報”實為“抱怨”的話語滔滔不絕的往外蹦,說到最後一句時卻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沉默。
周圍很安靜,站在一旁的四個大人之間彼此無話。
小梓繼續沉默着,真奈美走到他的身邊,俯下身在石臺上放下花束,擡起的手頓了頓,放在了男孩的肩膀上。
柳生看着真奈美的背影,突然有一種自己離她很遠的感覺,心中一緊就要邁出腳步,終于還是收了回來。
忍足依舊注視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卻有些飄忽。
學長在想什麽呢?涼歌猜不出來,只是看着忍足的表情,眼睛莫名的感覺有些酸酸的,酸的發疼。擡頭望去,天上大朵大朵的白雲厚厚的擠在一起,只有極少數的幾道縫隙裏透出了細微的陽光,掙紮着昭示自己的存在。
不論陽光多麽稀少,今天,依舊是晴天。
作者有話要說: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修改了,神啊……